张爱玲散文_作者:张爱玲(32)

2017-02-27 张爱玲


    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已经是黑夜,天上有冬天的小小的蛾眉月和许多星,地上,身上,是没有穿衣服似的,漫了水似的,透明透亮的寒冷。她们的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同样的远近;可是貘梦坚持着要人送,张爱玲虽然抱怨着,还是陪她向那边走去。

    张:(战抖着)"真冷!不行,我一定要伤风了!"獏貘梦:"不会的。多么可爱的,使人神旺的天气!"张:"你当然不会伤风,再冷些你也可以不穿袜子,吃冰淇淋,出汗。我是要回去了!越走,回去的路越远。不行,我真的要生病了!"獏貘梦:"啊,不要回去,送我就送到底吧,也不要生病!"张:"你不能想象生病的苦处。现在你看我有说有笑,多少也有点思想,等回去发烧呕吐了,却只有我一个人。我姑姑常常说我自私:只有獏梦,比你还自私!"獏:"啊,难道你也真的这样想么?喂,我有很好的一句话批评阿部教授的短篇小说《星期五之花》。那一篇我看到实在很失望。"

    张:"我也是。仿佛是要它微妙的,可是只做到轻淡。"獏:"是的,不过是一点小意思,经不起这样大写的。整个地拉得太长,摊得太薄了。可是我说得它很美丽,我说它是一张铅笔画,上面却加上了两笔墨水的勾勒,落了痕迹了。

    我就这样写在作文里jiāo了进去,你想他会生气么?"张:"不会的吧?可是不行,我真的要回去了,太冷了!"獏:"啊,这样走着说话不是很好么?"

    张:"是的,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你知道有时候我耐不住一刻的寂寞。电车上倒是有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可是挤不上。不然就坐三轮车回去,把时间缩短一点也好,我又不愿意花那个钱,太冤枉了!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替我出一半钱。"獏貘梦:"好了好了,不要叽咕了,你叫三轮车回去,我出一半。"

    张:"好的,那么。"

    张爱玲没有一百元的票子,向貘梦借了两百块,坐车用了一百七十,在车上一路算着貘梦应当出八十五,下次要记着还她一百十五元。她们的钱向来是还来还去,很少清帐的时候。

说胡萝卜

    有一天,我们饭桌上有一样萝卜煨ròu汤。我问我姑姑:"洋花萝卜跟胡萝卜都是古时候从外国传进来的吧?"她说:"别问我这些事。我不知道。"她想了一想,接下去说道:"我第一次同胡萝卜接触,是小时候养叫油子,就喂它胡萝卜。还记得那时候奶奶(指我的祖母)总是把胡萝卜一切两半,再对半一切,塞在笼子里,大约那样算切得小了。——要不然我们吃的菜里是向来没有胡萝卜这样东西的。——为什么给叫油子吃这个,我也不懂。"

    我把这一席话暗暗记下,一字不移地写下来,看看忍不住要笑,因为只消加上"说胡萝卜"的标题,就是一篇时髦的散文,虽说不上冲淡隽永,至少放在报章杂志里也可以充充数。而且妙在短——才抬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私语

    "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那时候所说的,不是心腹话也是心腹话了罢?我不预备装模作样把我这里所要说的当做郑重的秘密,但是这篇文章因为是被编辑先生催bī着,仓促中写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择言了,所写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远在那里的,可以说是下意识的一部分背景。就当它是在一个"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诉你听的罢!

    今天早上房东派了人来测量公寓里热水汀管子的长度,大约是想拆下来去卖。我姑姑不由的感慨系之,说现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头,只顾一时,这就是乱世。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我姑姑与我母亲同住多年,虽搬过几次家,而且这些时我母亲不在上海,单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jīng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来。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杯盘碗匙向来不算数,偶尔我姑姑砸了个把茶杯,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擦上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给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