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我要爱。地母止有爱。
勃朗: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她又说:"chūn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chūn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又是chūn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luǒ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还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jīng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不同样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也还是可原恕。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qíng趣。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存稿
我写文章很慢而吃力,所以有时候编辑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来,他就说:"你有存稿,拿一篇出来好了。"久而久之,我自己也疑心我的确有许多存稿囤在那里,终于下决心去搜罗一下。果然,有是有的。我现在每篇摘录一些,另作简短的介绍。有谁愿意刊载的话,尽可以指名索取——就恐怕是请教乏人。
年代最久远的一篇名唤《理想中的理想村》,大约是十二三岁时写的。以前还有,可惜散失了。我还记得最初的一篇小说是一个无题的家庭伦理悲剧,关于一个小康之家,姓云,娶了个媳妇名叫月娥,小姑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于是凤娥便乘机定下计策来谋害嫂嫂。写到这里便搁下了,没有续下去,另起炉灶写一篇历史小说,开头是:"话说隋末唐初的时候。"我喜欢那时候,那仿佛是一个兴兴轰轰橙红色的时代。我记得这一篇是在一个旧账簿的空页上起的稿,簿子宽而短,分成上下两截,淡huáng的竹纸上印着红条子。用墨笔写满了一张,有个亲戚名唤"辫大侄侄"的走来看见了——我那时候是七岁罢,却有许多二十来岁的堂房侄子——他说"喝!写起《隋唐演义》来了。"我觉得非常得意,可是始终只写了这么一张,没有这魄力硬挺下去。(似乎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了,但那时候投稿《新闻报》本埠附刊几次都消息沉沉,也就不再尝试了,直到两年前。)
再歇了几年,在小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写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说。女主角素贞,和她的qíng人游公园,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原来是她的表姐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绍给芳婷,便酿成了三角恋爱的悲剧。素贞愤而投水自杀。小说用铅笔写在一本笔记簿上,同学们睡在蚊帐里翻阅,摩来摩去,字迹都擦糊涂了。书中负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个姓殷的同学便道:"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笔来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给改回来。几次三番改来改去,纸也擦穿了。这是私下里做的。在学校里作文,另有一种新的台阁体,我还记得一行警句:"那醉人的chūn风,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门前。"《理想中的理想村》便是属于这时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我写的,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艺滥调;"在小山的顶上有一所jīng致的跳舞厅。晚饭后,rǔ白色的淡烟渐渐地褪了,露出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幅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chūn,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没有颓废的小老人,只有健壮的老少年。银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dòngdòng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泪,她恨自己的孤独。……还有那个游泳池,永远像一个慈善的老婆婆,满脸皱纹地笑着,当她看见许多活泼的孩子像小美人鱼似的噗通噗通跳下水去的时候,她快乐得爆出极大的银色水花。她发出洪亮的笑声。她虽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远年轻的。孩子们爱她,他们希望他们不辜负她的期望。他们努力地要成为个游泳健将。……沿路上都是蓬勃的,微笑着的野蔷薇,风来了,它们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见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fèng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滟潋的池塘。在熏风chuī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耽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睡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杨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qíng景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