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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说 > 张爱玲中篇小说集_作者:张爱玲(159)
在闹市泊车,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
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浅翠绿的铜锈圆顶。车如流水,正是最挤的时辰。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如果他补了缺,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
“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有没有计划?纽汉浦夏有信来?”
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我总在华盛顿。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
她靠后坐着,并不冷,两只手深深的cha在大衣袋里。
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点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汽车又低矮,他这辆车又小。
坐了一会,他就说:“好,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恩娟在说:“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
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
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赵珏没说“你怎么走得开?”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法国是好,一样一个东西,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
“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
“无论怎么苦,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ròu,像红烧jī。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认识司徒华?他知道我认识你?”
恩娟只含糊漫应着。
赵珏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做一次请,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轮到中国人演讲,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不大好懂,英文倒听得懂,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有些又错了,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司徒华只好不开口,僵在那里。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江西话有点懂,演说又比较文,总是那几句辙儿,所以听懂了,就挤进去替他翻译。他心定了些,就又讲起国语来。司徒华已经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译下去,到讲完为止。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隔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yīn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恩娟听了啧啧有声,皱眉咕哝道:“怎么这样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赵珏在电话上笑道:“当然应当的——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想不到的地方。”
他听了仿佛很意外。至少这上点她可以自慰。
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在马路上走着,恩娟忽道:“那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
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jiāo际花。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
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理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
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
“姨妈没出来?”恩娟跟着她叫姨妈。
“没有。你父亲有信没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种事无法劝慰,赵珏只得说:“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