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家人拥抱着,哭成一团,抱得好紧好紧。什么叫“喜极而泣”?什么叫“悲欢离合”?我在那一瞬间全了解了。
我们哭了好一会儿,然后,父母拉着我们三个孩子,转身对曾连长跪了下去。这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父母亲这样诚心诚意的跪倒在一位恩人的面前。
我们和弟弟,前后整整分散了七天。在一个大战乱里,分散七天而又重聚,像个传奇,像个神话,像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后来和曾连长谈起来,我们才知道,曾连长是当天才到桂林的,如果我们早到桂林一天,碰不到曾连长,晚来一天,弟弟们已被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
是谁安排我和父母遇到那热心的老县长?在那小镇莫名其妙的逗留了三天?为什么是三天而不是四天?是谁安排我哭醒父母,从河中爬起来继续求生?是谁安排我们搭上那班难民火车?刚好遇到连长的部下?人生的事,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从此,我虽是无神论者,却相信“命运”二字!我和弟弟们的故事,我只能说,“命运”太神奇!
所以我常说,人生的故事,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信不信?第十七章 别了!曾连长!
在桂林城中,和弟弟们重逢之后,我记得,我们并没有停留多久。因为战火的蔓延,桂林城中,早已重兵驻扎,而日军环伺左右,桂林城早晚要成为一个战场,绝不是个可以停留的地方。那两天,父母亲和曾连长有谈不完的话,我和弟弟们都三跪九叩的拜倒在曾连长面前,正式认了曾连长为gān爹。本来,和曾连长重逢,我们原可以又像以前一样,在连长保护下往前走。谁知道曾连长奉命“死守桂林”。既有“死守”二字,就等于与桂林共存亡了。曾连长一面部署他的队伍,一面安排我们全家的去路。他用充满信心和希望的语气对我们说:“你们先去后方,我们把日本鬼子赶走,胜利之后,再好好的团聚!喝它两杯酒,来回忆我们的认识经过!”
我不知道父母心里怎么想,我对曾连长,却已有那份孺慕之qíng,总记得跟着他骑马翻越大风坳的日子,总记得喝他水壶中的水的qíng景,总记得他把我失去的弟弟们带回给我们的那种奇迹!可是,我们终于离开了曾连长!
我们是搭难民火车离开桂林城的。曾连长在找到弟弟们的同时,也找到了被挑夫们抛弃的行李,所以,我们的行李,又都回到我们的身边了。连长预先派他的部下,在难民火车的车厢中,给我们占据了一块不算很小的位置,于是,一天清晨,我们全上了火车,倚着车窗,含泪望着站在月台上的曾连长。车子终于蠕动了,曾连长仍然站在那儿,一身军装,威武挺拔。他不住对我们挥手,我们也不住对他挥手,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远,曾连长的影子就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别矣,曾连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曾连长。在我们以后的流亡生活中,不断打听桂林的消息,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但是,我们都很有信心,曾连长一定等着和我们“举杯话当年”,只是,茫茫人海,一别之后,就渺无音讯了。
胜利后,我们曾经多方寻找曾连长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这是我们全家都引以为憾的一件事。
和曾连长告别,搭着难民火车,我们的目标是先入贵州,再往四川。当时,是遵照曾连长的指示,走一条入山的小路,从桂林往西边走。记忆中,这一段路程相当模糊。难民火车似乎只搭乘了一小段路,就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徒步而行了。失去了挑夫,我们不但每个孩子都要步行,而且,连六岁的我,背上都背着包袱,行行重行行,每日徒步三十里路。
只记得那条路上,满坑满谷都是难民,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是一次大规模的流亡。至今闭上眼睛,还能回忆出那条崎岖山路中的难民群,和那幅背井离乡的凄凉景况。我们走得苦极了,小弟弟总是哭,可是,我们一家人是团圆的!弟弟的哭声也变得可爱了!我想,在那么多难民群中,可能只有我们家,在凄凉之余,还有一份劫后重生的喜悦吧!
可是,好景能维持多久呢?喜悦又能维持多久呢?战乱中原就朝不保夕,我们的生命力,又能有多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