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到北京,我就一路被记者追踪。所以,杨洁早就有一封锦囊给每站接待我们的人,告诉他们要注意的事项。其中,第一条就是:请婉拒记者采访!。显然,曾虹初和记者jiāo手,就打了败伏。我对曾虹示意没关系,然后我看着来人,想向他婉转说明我不愿意被打扰的心态。我还没开口,他已经急急递上了他的名片,说:
“欧阳常林,我是湖南电视台的记者!”
欧阳常林,。当时,我除了觉得他的姓比较小见以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怎么也没想到,大陆地广人稠,总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既然见识了杨洁、张宝胜……我就还会遇到一位欧阳常林,我看看名片,再看他,正想说话,他又抢先说了:“听说你来武汉,我今天特地从长沙赶来!”他吸口气,清清楚楚地问:“请问你,你是湖南人吗?”
怎么,语气不善呢!我又一怔,答:
“我是湖南人!”“你这趟旅程中,预备回湖南吗?”他再追问。
“不”。我坦白地答:“我不预备回湖南!”
“为什么?”他加重了声音,铿然有力,咄咄bī人的。“你已经到了湖北,为什么对你的家乡过门而不入?”
我为之愕然。一时间,竟答不出话来。想当日在北京,晓蕾也曾问我,为什么不回湖南?晓蕾是我心爱的表侄儿,叫我一声姑姑,我对他都没说任何理由。后来,代杰表哥和代训表姐赶到北京去见我,代杰对我说了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你这次不回湖南,是绝对正确的。”
当时,我与代杰jiāo换了一个凝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我想,代杰来自我的家乡,他这句话的意义,比任何话的意义都深长。可是,我现在没办法去对一个陌生记者,来分析我对家乡的“qíng结”。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这个,湖南人脸上有属于湖南的执拗,眉间眼底,带着刚毅和果决。这是张有棱有角的脸,提出的也是有棱有角的问题。忽然间,我觉得“很累”。我觉得我没有义务,站在这旅馆大厅中接受“审判”。
“对不起,”我简短地说,“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不想谈这个!”“那么,你能不能透过电视,对你的湖南乡亲们说几句话?”我四面看看,没看到摄影机,他似乎看出我的思想,立刻说:“只要你接受访问,我马上调摄影机来!”
“不!”我慌忙摇头。“我不想接受访问,也不想说什么!”
在一边的曾虹急坏了,慌忙cha进来打圆场。她用湖北话对那记者一连串的解释,告诉他我连北京电视台的访问都没接受,告诉他我这趟旅行希望不被记者打扰……但是,这些话对我那位同乡根本不发生作用,他拦住我,不让我上电梯,看我一副不妥协的样子,他急促地说:
“我们湖南人,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同乡,大家都感到非常骄傲。这次你回大陆探亲,居然跳过了湖南,这使我们都太失望了!难道你对你自己的故乡,没有亲qíng,没有怀念吗?”
我张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这年轻人看,一时间,心中波cháo起伏,非常地不平静。我很想对他说:
“你知道‘近乡qíng怯’四个字的意思吗?你知道我多想保留童年的记忆吗?你知道三十九年间,可以有多少的生离死别吗?你知道我也有矛盾和挣扎吗?你知道我已在北京见过亲人了吗?你知道故乡剩下的只是祖父的孤坟,和失落的家园吗?……”但是,面对那张陌生的脸,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只感到一阵深刻的难过。难过得不想自己作任何解释。我想,我这次回大陆的种种qíng怀,绝不是一个大陆青年所能了解的。我叹口气,说:“你不可能了解的!”说完,我转身就要走。他一个箭步,又拦在我面前,他的脸涨红了,呼吸也急了起来。“坦白说,”他紧紧地盯着我,“我对你充满了崇拜,才赶这么远的路来采访你。现在,我看到你这种样子,我觉得很……寒心!”他那“寒心”两个字一脱口而出,我心中一凛,这才蓦地感到“心寒”。这么刺耳的两个字,对我回大陆的这颗“热腾腾”的“心”简直成了莫大的讽刺!我生气了!我忘了自己在火车上,才说过要“忍耐”的话,瞪着他,我很快说了一句:“既然你对我寒心,我们不必再làng费彼此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