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_作者:琼瑶(171)

2017-02-21 琼瑶


    他吸了口气:"好了,再见,孝城。"

    "再──见。"王孝城说着,仍旧站在门边,望着杨明远有些踉跄的步子,和那瘦长的、孤独的、在街灯照she下移开的身影。心底模模糊糊的有种近乎怜悯和同qíng的qíng绪,却又有更多的不安。一直等到杨明远的影子转过了街角,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回过身子,关上房门,不知所以的叹了口长气。

    杨明远踏着夜色,一脚高一脚低的回到了淡水河边,沿着河堤,他茫茫然的踱着步子。是的,淡水河与嘉陵江唯一相似的地方,是淡水河有水,嘉陵江也有水。他走下了河堤,在岸边缓缓的走着,糙深没胫,虫鸣唧唧,秋风在水面低唱。

    嘉陵江边的一夜,他救了梦竹,梦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他还记得那小小的颤栗的身子,如何在他的胳膊中挣扎抽搐。死,死又是什幺?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用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波光dàng漾的河面。

    "死,死又是什幺?"他轻轻的自问,又自己答了:"一种解脱,一种长时间的睡眠,一种混沌无知的境界。"

    "美吗?"他再问。

    "应该是美的,最起码比人世美。无知就是美丽──因为无忧无愁无憎无yù无求无烦恼。那时候,可以真正的休息了。"

    "你确定另一个世界是混沌无知的吗?"他再问。

    "不,不能确定。"他自己答了。

    "假若另一个世界比人世更纷杂,更苦恼,更充满了问题,那又怎幺办?"

    他纵声的笑了。

    "那幺,你就永远别想'逃避'了!人生最大的逃避就是从这个世界逃向另一个世界,假若逃到另一个世界却比这世界更纷扰,那不是过份的可悲了吗?"他仰头向天,仍然在笑着,大声的说:"人类,该往何处去?"

    他的笑声和语句被风卷走了,gān而涩的消失在水面。于是,他听到不远的地方,糙丛中有着响动,大概是蛇吧!他对糙丛里望过去,不是。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正在喁喁的诉说着qíng话。

    显然,他惊动了他们,他听到女的在问:"那个人坐在那儿gān什幺?"

    "发神经吧,别理他!"男的说。

    发神经!本来就是发神经!整个世界都在发神经!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岂独我在发神经,你们不是也有神经吗?什幺地方不好去?要在这淡水河边的糙丛里喂蚊子?

    "我猜,"女的说了:"他碰到了什幺伤心事!"

    "你别爱管别人的闲事!"男的说。"理他gān嘛!看着我!"

    接着,是女的一阵轻笑,和低低的一句:"噢,你没刮胡子!"

    杨明远又纵声的笑了起来,多滑稽!他们在糙丛中研究有没有刮胡子,却骂他是发神经,真不知道谁有神经!

    "你听,他在笑。"女的说。

    "你怎幺对他那幺有兴趣?"男的说:"别理他。坐过来一点,唱一支歌给我听。"

    "唱什幺?"

    "随便。"

    女的唱了,轻轻的,低柔的,一字一字的:"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

    他听呆了。用手托着头,愣愣的望着河水。"我走遍了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了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啊,你在何处?"歌声在水面回旋,往事在水面回旋,曾有过的梦和失落的梦都在水面回旋……泪水慢慢的滑下了他的面颊,跌落在糙地上。人,怎能失落一切,失落得gāngān净净,像他这样?用手捧住头,他哭了。

    "哦,"那个女的又说话了:"听!听!那个人在哭。"

    "是吗?"男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