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_作者:琼瑶(40)

2017-02-21 琼瑶


    "这是什幺树?"她问。

    "梦槐树。"

    "梦槐树?"

    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槐树倒听说过,梦槐树却有些陌生,转过头去,他的嘴边挂着一抹调皮的笑。噢!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梦槐!梦槐树?不像!这树太高大,太结实,自己却太渺小,太柔软!她默默的摇着头,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轻声说:"事实上,这树的学名叫大叶桉,又叫尤加利树,是常绿乔木,生长在亚热带,冬天也不落叶,希望你像它一样,终年常绿。"

    像它一样?终年常绿?听起来像梦话。她望着那高大的树木,树下面有一块石头,石边长出一丛小糙,她俯身触摸那株小糙,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头呢?像他!

    不是吗?坚固、不移。她凝视着他,轻轻的念出"孔雀东南飞"中的几个句子:"君当如盘石,妾当如蒲糙,蒲糙韧如丝,盘石无转移。"

    蒲糙韧如丝,盘石无转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梦也都跌碎了!"蒲糙韧如丝,盘石无转移。"这该是多幺遥远的事了。

    "啊!该睡了吧?"

    突然而来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噢──该睡了。"拉长了声音,她轻轻的答了一句,空dòng的声调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编织了一张大网,把天和地都织在一起。梦槐用手枕着头,听着那雨声敲碎了夜,望着窗子由淡灰色变成鱼肚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了。和每一天一样,充塞着过多的寂寞。

    枕边的人发出了单调起伏的鼾声,她微侧过头,在清晨的光线下去辨识那一张脸,宽额、厚唇、和浮肿的眼睛,他没有一分地方像那个他。他的求婚也那幺平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有什幺不好?他,三十余岁,机关里一个小单位的主管,薄有积蓄,有什幺不好呢!反正,嫁给谁不是都一样?他和那许许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样吗?她从枕下抽出手来,天亮了,应该起chuáng了。

    蹑手蹑脚的下了chuáng,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对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视,雨仍然轻飘飘的在飞洒着,云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树在雨和晨曦中,那条伸展着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诱惑的低语。

    "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那是何方?那个他,现在是否正在世界的尽头?伴着他一起走的又是谁?

    "我不能和你结婚,"那个他说:"你看,你长得那样漂亮,那样柔弱,而我却穷得租不起一间屋子,我怎能忍心让你为我洗衣煮饭,叠被铺chuáng?所以,梦槐,忘掉我吧!你长得那幺美,一定可以嫁一个很年轻而有钱的丈夫,过一份安闲而舒服的生活。梦槐,你是个聪明人,忘了我吧,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爱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着尤加利树,那上面挂着多少雨珠。"我爱你,"那个他说的:"所以你嫁给别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这是什幺逻辑?什幺道理?但是,千万别深究,"这是人生。"也是那个他所说的:"我们如果结了婚,会有什幺结果?想想看,在一间只能放一张chuáng的斗室里,啃gān面包度日吗?前途呢?一切呢?我们所有的只是饥饿和悲惨!所以,你还是嫁给别人吧,还是找一个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吧。"

    "几点钟了?"

    幼谦在chuáng上翻了个身,坐起身子。梦槐下意识的看看表。

    "七点半。"

    他跨下了chuáng,打着呵欠,睡裤的带子松松的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轻有钱的理想丈夫",他是吗?又是一个呵欠,他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诧异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吗?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兴趣来吗?雨,那淅淅沥沥滴答不止的玩意儿,里面到底藏些什幺伟大的东西,她竟如此热中于对它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