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_作者:三毛(21)

2017-02-20 三毛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chuī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绕着一双yù飞的huáng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huánghuáng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qiáng打起jīng神往厨房走去。“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糙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