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_作者:三毛(33)

2017-02-20 三毛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jiāo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qíng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huáng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fèng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gān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qíng——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qíng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gān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gān,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一个男孩子的爱qíng

    ——谈话记录之一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qíng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