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上和查先生夫妇、倪匡匆匆一见,就接着再做另外四场访问。香港人工作起来好似抢人命,可是,做得真真扎实,包括“脱口秀”。
我原先只是打算去香港玩玩的,没想到第一个下午到深夜,都没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穿上牛仔裤就想溜到古董街上去。我下楼,jiāo出钥匙给旅馆,提起背包正想开溜,两个女记者不知什么时候就像卫士一样的把我夹在中间了。
“不行,一定不行,你们不是香港电台的。只有一个早晨了,我去‘行街’,请给我一点点自由。”说着说着就想哭出来了。最恨他人不给自由,而我,好似从来没有去妨碍过任何人的自由过,这很不公平。
“只要一小时。”她们笑着笑着,看了也怪可悯的,因为那是一个星期天,她们可以休息的,却为了我。“一小时也不行,对不起。”说完我就跑。
她们挤进我的车子里来,一个拿照相机,一个拿录音机。我不讲话,沉着脸。
就在那条古董街上,我走来走去看东西,身后就甩不掉这两个为了工作的她们。
捉迷藏一样很不好玩,看老东西不能分神,一分神,眼光就错过了。眼看甩不掉这两个女孩,我gān脆就在一家店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刚点上一根烟,她们马上来拍照。
我把烟往背后一藏,脸偏了过去,就在转脸的那一恍惚里,突然看见坐着的这家小店的店角架子下,放着一只漆黑漆黑被柴火熏饱了的大茶壶。眼光利,只看到把手就知道是一只好铜茶壶,只是蒙了灰。
我站起来往店里去找主人,用广东话问他那把茶壶卖不卖。他听不懂我说什么,我改口说华语,他也不懂,我就拉了他的袖子把他拉出店来。
我猜,逛古董店的人,一般是不会看上这种东西的,它,太平凡了,而我,不就正好配它吗?
讲起价格,老板沉吟了一下,我猜这个壶是没有人要的,他心里看人讨价。他看看我,那么一副牛仔裤的装扮,也许起了一些慈心,他说:“四十块。”
四十块港纸在当时才合两百多块台币,我不买它还去买什么古玉吗?以我的身分,买这种价格的东西叫做“正好”。那两个记者突然被我接纳了,我提着一把乌黑的大壶,就对着相机一直微笑。
“如果不是你们追,我不会坐下来,如果不是你们拍我抽烟,我不会转过脸去,如果不转身,这个茶壶就给它错过了。多谢你们,真的,好多谢呀——我们现在就坐在石阶上开始录音好不好?”我一口气的说,全是广东腔的华语。
那天huáng昏,我回到了台湾,自己坐上中兴号由桃园往台北开,想到海关先生吃了一惊的口吻——“这是什么东西?好脏呀——”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瓶擦铜油。
西雅图的冬天
前年冬天,我在西雅图念书。开始胆子小,只敢修了一些英文课,后来胆子大了,跑去选了“艺术欣赏”。在选这门课之前,我向注册部门打听又打听,讲好是不拿画笔的,只用眼睛去看画,然后,提出报告,就算数。这才放胆去上课了。那堂课,大概是二十个学生,除了一群美国人之外,我是唯一的中国人。另外两个犹太人,一个叫阿雅拉,一个叫瑞恰,是以色列来的。阿雅拉和瑞恰原是我英文班上的同学,因为三个人合得来,就又选了同样的课。在“艺术欣赏”这门课上,一般美国同学的态度近乎冷淡。那个女老师,只看她那纯美国式的衣着风格,就知道她不是一个有着世界观的人,看书也相当狭窄。我猜,在美国著名以前也上过西班牙的“艺术课”,那个马德里大学的教授比起这一位美国老师来,在气势上就不知要好多少。主要是,那个美国老师,把教书当成一种职业,对于艺术的爱之如狂,在她生命中一点也没看见。我就不喜欢她了。我知道,老师也不喜欢我。第一次上课时,我报出一大串伟大画家的名字,而且说出在某时某地看过哪一些名画的真迹。那个气量不大的女老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就知小小的西雅图,有人容不下我。同学们,怎么jiāo朋友,都谈不上来。人家讲话,他们只是回答:“是吗?是吗?”不肯接口的。冷得很有教养。那个犹太同学阿雅拉本身是个画家,因为先生被派到波音公司去做事一年,她好高兴的跟来了。也只有她和瑞恰,加上我,三个人,下课了就叽叽喳喳的争论。阿雅拉不喜欢具象画,我所喜欢的超现实画派,正好是她最讨厌的。我们经常争辩的原因是,彼此说出哪一幅名画或哪一个画家,两个人脑子里就会浮现出背景来。可以争,只因后来我要离开美国了,阿雅拉很难过很难过。她拿起久不动的相机和画笔,特别跑到西雅图城里去拍照,以照片和油彩,绘作了一幅半抽象半具象的街景送给我,算是一种“贴画这幅《西雅图之冬》我非常喜爱,其中当然也加进了友qíng的色彩。目前正在等着配个好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阿雅拉在西雅图已经开过了一次个展,报纸给她好评,也卖掉了一些画。没多久以前,阿雅拉回到以色列去,我回到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