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_作者:三毛(40)

2017-02-20 三毛

守财奴

    这照片中的零零碎碎,只是收藏的小部份而已。大件的,例如非洲鼓、大木架石水漏、粗陶、大件石像、十八世纪的衣箱、腓尼基人沉船中捞起的巨型水瓶、游牧民族的手织大地毯……都存在加纳利群岛一间锁着的空房子里。

    其实,这几年已经不很看重这些东西了。或说,仍是看重的,只是占有它们的yù望越来越淡了。

    没有人能真正的拥有什么,让美丽的东西属于它自己吧,事实上它本来就是如此。

    《红楼梦》的《好了歌》说得多么真切: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一般人不喜欢听真切的话,所以最不爱听好了歌。把玩这些美物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守财奴,好了好了的在灯下不肯闭眼。

沧桑

    这个盒子是我在西柏林做一个穷学生时屋内唯一的装饰。那一次,宿舍贴了海报,说有一趟去波兰华沙的短日旅行,只要缴付五十块马克就可以参加。那时父亲给我的生活费相当于两百马克,当然包括房租、伙食、车钱和学费。五十马克虽然不多,可是它占去了我月支的四分之一。我咬咬牙,决心那个月只吃黑面包,每个星期天吃一个白水煮蛋,那么这笔旅费就出来了。

    去了华沙,冰天雪地的,没有法子下车尽qíng的去玩,就去了一家手工艺品店。同行的同学买了一些皮衣和纪念品,我的口袋里实在羞涩,看了好一会儿,才选了一个木头盒子,不贵的,背后写着“产于波兰”。

    这盒子一直跟着我到结婚,也没什么用,就将它放着。有一天,荷西跟我去淘破烂,发现了一个外表已经腐烂了的音乐匣,里面的小机器没有坏,一转小把柄就有音乐流出来。我们带回了那个音乐盒,又放了三五年。

    有一年父母要从台湾来看荷西和我,我们尽可能将那个朴素的家美化起来迎接父母。回时,我将这一个买自波兰的盒子拿出来,又将车房中丢着的破音乐匣也拿出来,要求荷西把音乐匣内的小机器移装到波兰盒子中去。

    荷西是个双手很灵巧的人,他将两个盒子组合成了一个,为着盒底多了一个上发条的把柄,波兰盒子不能平摆在桌上,于是锯了三块小木头,将盒底垫高。

    才粘了两块小木头,荷西就突然去了,我是说,他死了。

    那第三块小木头,是我在去年才给它粘上去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也经历了好多年的沧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去听盒里的音乐。它总是在唱,唱:“往事如烟”。

再看你一眼

    一件衣服,也可以算是收藏吗?

    不,应该不算收藏。它,是我的宝贝之一。

    我的女友巴洛玛,在西班牙文中,她名字的意思,就是“鸽子”。

    巴洛玛是我去撒哈拉沙漠时第一个认识的女朋友,也是后来加纳利群岛上的邻居。她的先生夏依米,是荷西与我结婚时的见证人。

    大漠里的日子,回想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又辽阔,好似那些赶羊女子嘹亮的呼叫声还在耳边,怎么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当时,留在沙漠的西班牙人,几乎全是狂爱那片大地的。在那种没有水、没有电、没有瓦斯、没有食物的地方,总有一种东西,使我们在那如此缺乏的物质条件下,依旧在jīng神上生活得有如一个贵族。

    巴洛玛说过,她死也不离开沙漠,死也不走,死也不走。结果我们都走了,为着一场战争。

    离开了非洲之后,没有再回去过,而命运,在我们远离了那块土地以后,也没有再厚待我们。三年的远离,死了荷西。多年的远离,瞎了巴洛玛。

    这个故事,被收录进已经出版的一本书,叫做《倾城》里去。在那本书里,有一篇《夏日烟愁》写的就是巴洛玛和她家人的故事。

    在巴洛玛快瞎之前,她丈夫失业已经很久了。她,天天用钩针织衣服,打发那快要急疯了的心乱。有一天,她说要给我钩一件夏天的白衣服,我并不想一件新衣服,可是为着她的心qíng,我想,给她织织衣服也好,就答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