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楼上睡觉的话,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里见到的女人又是谁?小蕾正对心虹微笑著,天真的小脸庞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她并不认得心虹。狄君璞确信,她在这一刻之前,决没有见过心虹。而且,她显然丝毫不认为心虹是“可怕的”,她笑得好甜,好高兴,这孩子和她的母亲一样,对于有人夸她漂亮,是有著与生俱来的喜悦的,小小的、虚荣的东西呵!现在,她正顺从的用她那软软的童音在叫:“阿姨!”“不行,叫姐姐!”梁逸舟说。
“姐姐!”孩子马上又顺从的叫。
大家又都笑了,吟芳笑著说:“瞧你们,把孩子都弄糊涂了。”
心虹站起身来,再看看狄君璞,她似乎在努力的克服她的腼腆和羞怯,扶著小蕾的肩膀,她说:“孩子的妈妈呢?怎么没有一起来?”
梁逸舟立即gān咳了一声,室内的空气有一刹那的凝滞,心虹敏感的看看父亲和母亲,已体会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瞬即转红了。狄君璞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当别人询及美茹,对他都是难堪的一瞬,尤其是有知qíng的人在旁边代他难堪的时候,他就更觉尴尬了。而现在,他还多了一层不安,因为,心虹那满面的愧色和歉意,好像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是堪怜的。他深恨自己竟无法解除她的困窘。
幸好,这尴尬的一刻很快就过去了,高妈及时走了进来,请客人去餐厅吃饭。这房子的结构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镂花透空的金色屏架。大家走进了餐厅,餐桌上已琳琅满目的陈列著冷盘,梁逸舟笑著说:“菜都是我们家高妈做的,你尝尝看。高妈是我们家的老佣人了,从大陆上带出来的,她到我家的时候,心虹才只有两岁呢!这么多年了,真是老家人了。”
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妈一眼,那是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善良的妇人,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庞,总是笑嘻嘻的眼睛。坐下了,大家开始吃饭。吟芳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身上,帮她布菜,帮她去鱼刺,帮她盛汤,招呼得无微不至。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跃的一个,满桌子上就听到她的笑语喧哗。而心虹呢,却安静得出奇,整餐饭的时间,她几乎没有开过口,只是自始至终,都用一对朦朦胧胧的眸子,静悄悄的注视著餐桌上的人。
她似乎存在于一个另外的世界里,因为,她显然并没倾听大家的谈话。狄君璞很有兴味的发现,餐桌上每一个人,对她而言,都只像个布景而已。当狄君璞无意间问她:“梁小姐,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她是那么吃惊,仿佛因为被注意到了而大感不安。半天都嗫嚅著没答出来,还是吟芳回答了:“台大。”“好学校!”狄君璞说。
心虹勉qiáng的笑了笑,头又垂下去了。狄君璞不再去打扰她。开始和梁逸舟谈一些文学的新趋势。心霞在一边热心的cha著嘴,不是问这个作家的家庭生活,就是那个作家的形状相貌,当她发现狄君璞常常一问三不知的时候,她有些扫兴了。狄君璞笑笑说:“我是文艺界的隐居者,出了名的。我只能蛰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别人的世界,我不见得走得进去,也不见得愿意走进去。有人说我孤高,有人说我遁世。其实,我只是瑟缩而已。”心虹的眼光,轻悄悄的落到他的身上,这是今晚除了她刚下楼的那一刻以外,她第一次正视他。可是,当他惊觉的想捕捉这眼光的时候,那眼光又迅速的溜走了。
一餐饭就在一种融洽而安详的气氛中结束了。回到客厅,高妈斟上了几杯好茶。梁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谈起近代的小说家,他们讨论萨洛扬,讨论卡缪,讨论存在主义。狄君璞惊奇于梁逸舟对书籍涉猎之广,因而谈得十分投机。小蕾被心霞带到楼上去了,只听到她们一片嘻笑之声,心虹也早已上楼了。当谈话告一段落,狄君璞才惊觉时光已经不早,他正想向主人告辞。梁逸舟却在一阵沉吟之后,忽然说:“君璞,你对于农庄,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吧?”
“怎么?”狄君璞一怔,敏感到梁逸舟话外有话。“一切都很好呀!”“那——那就好!”梁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如果……你们听到一些什么闲话,请不要放在心上,这儿是个小地方,乡下人常有许多……许多……”他顿住了,似乎在考虑著词汇的运用。“我了解。”狄君璞接口说:“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