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继续瞪著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那眼睛里的惊惶未除,双手紧紧的握著膝上的一本书,一本线装的旧书,可能就是她刚刚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吗?”他再问,尝试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头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惊惶更深更重了。当他终于停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一声惊喊,迅速的从岩石上跳起来,扭转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书“噗”的一声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样快那样急,竟无暇回顾,也不去拾那本书,只是仓皇的奔向那暮色渐浓的深山小径中。只一会儿,她那纤细而苗条的身子,就隐没在一片葱糙的绿色和薄暮时分的雾气里。
狄君璞有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他实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会如此惊吓了她?他虽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决不是钟楼怪人呀!站在那儿,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发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摇了摇头,迷惑的想,不知刚才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觉,他那经常构思小说的头脑,是常会受幻觉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这儿幻惑他,聊斋中这类的故事曾层出不已。可是,当他一回顾间,他看到了糙地中的一本书——她所落下的书,那么,一切都是真实的了?确有一个少女被他的鲁莽所吓跑了?
他有些儿惆怅,有些儿沮丧,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书,封面上的书名是《历朝名人词选》。翻开第一页,在扉页的空白处,有毛笔的题字,写的是:“给爱女心虹爸爸赠于一九六五年耶诞节”
心虹?这是那少女的名字吗?这又是谁呢?她的家在附近吗?他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霜园,只有霜园,与刚刚那少女的服饰打扮,和这本书的内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该是梁逸舟的女儿了?一时间,他很想把这本书送到霜园去。可是,再一转念间,他又作罢了。因为,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积了过来,山中的树木岩石,都已苍茫隐约。
再不寻径归去,他很可能迷失在这山凹里。何况,那傍晚时的山风,已不胜寒恻了。
拿著那本书,他回到了农庄。小蕾已经在农庄的门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陈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归来。菜饭香绕鼻而来,狄君璞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了。
餐后,他给小蕾补习了一下功课,小蕾因身体太差,正在休学中,但他却不想让她忘记了功课。补完了书,又带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扭开了台灯,他沉坐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开了那本《历代名人词选》。
这是清末一个词人所编撰的,选的词都趋于比较绮丽的作品。显然有好几册,这只是第一册。他随便翻了几页,书已经被翻得很旧了,许多词都被密密圈点过,他念了几首,香生满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发现书页的空白处,有小字的评注,字迹细小娟秀,却评得令人惊奇。事实上,那不是“评注”,而是一些读词者的杂感,例如:
“所有文学,几乎都是写qíng的,但是,感qíng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qíng与哀愁俱在,这是人类的悲哀!”
“没有感qíng,又何来人生?何来历史?何来文学?”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写尽,我们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实在创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识实在是人类的束缚,你书读得越多,你会发现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yīn虚过’的深qíng,何不真的把雕鞍锁?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该了!”
“诗词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极的。我怀疑如此美的感qíng,人间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与诗词毫无关系的句子,大多是对“感qíng”的看法,例如:
“不了解感qíng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驴!而真了解感qíng的人,却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驴,也就罢了!人,必须难得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