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思想显然在二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后中跳越,声声呼唤,声声哀求,一个慈母最惨切的呼号呵!大家都被这场面所震慑住了,心虹把面颊埋在狄君璞肩上,不忍再看,雅棠的眼眶也湿润了。雅棠的心绪也是相当复杂而酸楚的,这老妇所呼唤的,不单是她的儿子,也是雅棠孩子的父亲呵!她吸了吸鼻子,一时心中分不出是苦是辣,是悲是愁,是恨是怨?那男人,那坠落于深谷的男人,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而遗留下的这个摊子,如何收拾?她再吸了吸鼻子,没有带手帕,她用手背拭拭眼睛。身边有人碰碰她,递来一条gān净的大手帕,她回过头,是尧康!他正用一种深思的、研究的,而又同qíng的眼光望著她。“人总有一死的,只是早晚而已。”他安慰的说。
“不!”她很快的回答,挺直了背脊。“我不为那男人流泪,他罪有应得!我哭的是,那失子的寡母,和那无父的孤儿!”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冒失,就又颓丧的垂下头去。
“啊,”她低语:“你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说:“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望著他,默然片刻。
“是吗?”她轻问,就又掉转头去看著孩子了。
老太太已经停止了她的呢喃低诉,只是做梦般的摇晃著孩子,眼珠定定的,一转也不转。眼光超越了面前的人群,不知落在一个什么地方,她的意识显然是迷糊而朦胧的。并且,逐渐的,她忘记了怀里的孩子,在片刻呆滞之后,她陡的一惊,像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惊讶的望著怀里的孩子,愕然的说:“这……这是谁的小孩儿?”
“我的。”雅棠说,乘此机会,走上前去,把孩子给抱了过来,她已经提心吊胆了好半天了。
“啊啊,你的!”老太太说,又突然发现眼前的人群了。“怎么,雅棠,你带了好多客人来了,阿英哪,倒茶呀!”“已经倒过了,伯母。”雅棠说。”啊啊,已经倒过了!”老太太说,颤巍巍的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猛的看到了心虹,她怔了怔,立即脸上堆满了笑,对心虹说:“心虹,你来了!”她把刚刚和心虹见面的那一幕早就忘得gāngān净净了。走上前去,她亲亲热热的拉住心虹的手,亲昵而又讨好似的说:“云飞不在家,他出去了,去……”她晦涩的笑著,仿佛想掩饰什么。“他去上班了,上班……
啊啊,可能是加班。要不然,就是有特别的应酬,男人家在外面工作,我们不好太管束他们,是不是?来来,你坐坐,等他一会儿。”这对心虹真是件痛苦的事qíng。狄君璞真有些懊悔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像尧康说的,他们能为这老太太做的事qíng已经太少了。她已经疯成这样子,除非有奇迹出现,她是不大可能恢复正常了,他又何必把心虹带来呢?或者,在他的潜意识中,还希望由于她们的会面,而能唤回心虹那最后的记忆?
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卢家。他们奔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很安静了,又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般了,只是殷殷垂注著云飞的去向,因为她的样子不至于再发病,雅棠jiāo代阿英好好伺候,就也跟著他们一起出来了。走出卢家那窄小的农舍,大家都不由自主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如果我是云扬,”尧康说:“我gān脆让她在jīng神病院中好好治疗。”“她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她无法再离开云扬了。”雅棠说:“而且,jīng神病院对云扬是个大的负担,云扬的负担已经太重了。”“据我所知,梁家愿意拿出一笔钱来,给老太太治病。”狄君璞说。
“你认为在jīng神病院中就治得好她吗?”雅棠凄凉的笑了笑,问。狄君璞默然了。这又是尧康说的那句话;人力对她已无帮助了!他望著脚下的土地,沉思不语,一时间,他想得很深很远,想人生,想人类,想亘古以来,演变不完的人类的故事,他叹息了。“我想,”沉默已久的心虹忽然开口了。“我真是罪孽深重!”狄君璞一惊,急忙抬头看著心虹,他把她拉到身边来,用手揽住了她的肩,他深沉而严肃的说:“记住!心虹,再也不要为那件事责怪你自己,你听到刚刚那老太太的自言自语吗?她一再叫云飞不要抛下她,这证明云飞在活著的时候,就想抛下她了。如果云飞不死,我想,他可能也抛下了他母亲,那么,那老太太未尝会不疯!”他忽然停住了,吃惊的喊:“心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