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_作者:琼瑶(6)

2017-02-21 琼瑶


    “对不起,我这儿是小诊所,从不留病人过夜,通常遇到严重的病人,我会转到大医院里去。我的护士,到晚上十一点就下班了。今晚这种事,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到。所以,请将就一点吧!”“我不是不将就,”她又笑了,窘迫的笑着,羞涩的笑着,一个爱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说:“你让我自己拿着瓶子进去吧!”“你行吗?”他怀疑的问。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尴尬。“要小心那针头,不能滑出来。”

    “我知道,”她局促的笑着,用没注she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只cha着针头的左手提着裙子——老天,她还穿着那件像新娘礼服似的白纱长裙!她就这样又是管子又是针头又是瓶子,叮叮当当,拖拖拉拉,摇摇摆摆的进了洗手间。

    他实在有点提心吊胆,不禁侧着头,倾听着洗手间里的父父,瓶儿仍然响叮当,半晌,大约是完事了,水龙头开了,她居然还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么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着瓶子,怎能办其他的事一样。他还没想清楚,洗手间里已传来一阵“哐哐啷啷”的响声,接着就是玻璃的破碎声。

    他冲进了洗手间。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一手扶着镜子,那生理食盐水瓶子大约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着,像个闯了祸的孩子。“我……我……”她嗫嚅着。

    他飞快的走过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针头,连管子带破瓶子扔进字纸篓。她如释重负的摔了摔手,说:

    “我只是想洗洗脸,”她再看镜子,立刻一脸惶恐和惊吓。“老天,我怎么这么丑?我的头发……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么!我把头发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丑啊!”她慌忙用双手接了水,扑到脸上去,用力想洗去脸上的残脂剩粉。“我……简直像个母夜叉!”嗯,母夜叉!最美丽的母夜叉。穿着轻纱薄雾,踏着细雨微风,半夜来敲门的母夜叉!他吸口气,心里又涌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觉。女人,你到底是种怎样的动物?你会在几小时前,连生命都放弃,在几小时后,却在乎起自己的美丽来!“喂!小姐!”他忍不住开了口:“你能不能走出来,让我把里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当外科医生,为你fèng伤口了。”“哦哦,”她的脸颊又红了,爱红脸的女孩!洗gān净了的脸庞显得清慡整洁,容光焕发,看来,她是没什么“病”了。“真糟糕!”她看着满地碎玻璃。“我来清理吧,你告诉我,你的扫把和畚箕在哪儿?”“小姐,拜托你出来好不好?小浴室容纳不下我们两个人,何况你的长裙子,拖来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帮忙,就回到你的chuáng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子,去捡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子,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语气说:

    “出去!我从不允许病人来帮我收拾洗手间!”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子,她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开始清扫那些玻璃碎片,这才发现,碎片范围极广,几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里、地上……全都是。他用扫把扫了一遍,觉得仍有碎片没除gān净,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gān净,那些来看病的孩子非受伤不可。他在弯腰捡拾着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声音在门口响了起来:“你出来!我来弄!”他一抬头,楞住了。女孩已换掉了她那件“礼服”,现在,她穿着件护士的白衣,大概是她从壁橱里找出来的,脚上,也穿了白袜,大概找不到合脚的鞋子,她只好穿着她自己的白缎鞋。就这样,一身gāngān净净清清慡慡,她像个不折不扣的护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进去,很熟练的拿起一块肥皂,她用肥皂擦过窗台、水槽、浴池、地砖……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来有这样简便的方法,怎么自己都没想到?他看着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开了口:“我十五岁就到台北来读高中,住学生宿舍,什么事都要学着自己做。”

    “很巧,”他说:“我家住在台中,我十八岁来台北读大学,也住学生宿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