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_作者:三毛(44)

2017-02-20 三毛

  恩人来了,竟然不识,一时里,我很惭愧。

  那位太太,静静的,一双平底布鞋,身上很贴切的一件旧衣。她自我介绍,说叫米可。

  我拉开相思树的枝叶,抱歉的说,说糙地全枯了,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璜和米可只看了一圈这个房子,就问可不可以坐下来谈。在他们坐下的那当儿,我心里有声音在说——“是他们的了。”“好,我们不说客气话,就问了——你们喜欢吗?”我说。那两个人,夫妇之间,把手很自然的一握,同时说:“喜欢。”看见他们一牵手,我的心就给了这对相亲相爱的人。“要不要白天再来看一次?”我又问。

  “不必了。”

  “糙死了,花枯了,只有葡萄还是活的,这些你们都不在乎?”

  他们不在乎,说可以再种。

  璜,先喊了一声,脸就红了,他说:“讲到价格——”“价格可以商量。”我说。看看这一对年轻人,我心里不知怎的喜欢上了他们,价格这东西就不重要了。“我们才结婚三年,太贵的买不起,如果,如果——我们实在是喜欢这房子。”

  “报上我登的是六百五十万,已经是对折了。你们觉得呢?”

  “我们觉得不贵,真的太便宜了,可是我们存来存去只有五百八十万,那怎么办呢?”米可把她的秘密一下子讲出来了,脸红红的。

  “那就五百六十万好了,家具大部份留下来给你们用。如果不嫌弃,chuáng单、毛巾、桌布、杯、碗、刀、叉,都留给你们。”

  我平平静静的说,那边大吃一惊,因为开出来的价格是很少很少的,这么一大幢花园洋房,等于半送。不到一百六十万台币。

  “你说五百六十万西币就卖了?”璜问。

  “米可说你们只有五百八十万,我替你们留下二十万算做粉刷的钱,就好了嘛!”

  “ECHO,你也得为自己想想。”米可说。

  “讲卖了就是卖了,不相信,握一个手,就算数。”璜立即伸出手来与我重重的握了一下,米可吓成呆呆的,不能动。

  “明天我们送定金来?”

  “不必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双方握了手,就是中国人这句话。好了,我不反悔的。”

  那个夜里,我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动手把荷西的照片由墙上一张一张取下来,对于其他的一切装饰,都不置可否。心里对这个家的爱恋,用快刀割断,不去想它,更不伤感,然后,我拨长途电话给台湾的母亲,说:“房子第一天就卖掉了,你看我的本事。九月份清理掉满坑满谷的东西,就回来。”母亲问起价格,我说:“昨日种种,譬如死了。没有价格啦!卖给了一对喜欢的人,就算好收场。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饭吃就算好了,妈妈不要太在意。”

  就在抵达岛上的第三天,gāngān脆脆的处理掉了一座、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美屋。奇怪的是,那份纠缠来又纠缠去的心,突然舒畅得如同微风chuī过的秋天。

  那个夜晚,当我独自去海边散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升起的新天新地,它们那么纯净,里面充满了的,是终于跟着白发爹娘相聚的天伦。

  我chuī着口哨在黑暗的沙滩上去踏làng,想着,下一步,要丢弃的,该是什么东西和心qíng呢?

  随风而去

  当我告诉邻居们房子已经卖掉了的时候,几乎每一家左邻右舍甚至镇上的朋友都愣了一下。几家镇上的商店曾经好意提供他们的橱窗叫我去放置售屋的牌子,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办,牌子倒有三家人自己替我用油漆整整齐齐的以美术字做了出来——都用不上,就已卖了。

  当那个买好房子的璜看见报上还在刊登“售屋广告”时,气急败坏的又赶了来,他急得很,因为我没有收定金,还可以反悔的。

  “求求你拿点定金去吧!余款等到过户的手续一办好就给你。你不收我们不能睡觉,天天处在紧张状态里,比当年向米可求婚的时候还要焦虑。ECHO,你做做好事吧!”璜和米可以前没有和我jiāo往过,他们不清楚我的个xing。为了使他们放心,我们私底下写了一张契约,拿了象征xing的一点定金,就这样,璜和米可放放心心的去了葡萄牙度假。而我,趁着还有一个多月,正好也在家中度个假,同时开始收拾这满坑满谷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