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_作者:三毛(53)

2017-02-20 三毛

  huáng昏的时候,我扣好箱子,把家中花园和几棵大树都洒了水。穿上唯一跟回台湾的一双球鞋,把其他多余的gān净鞋子拿到甘蒂家去给奥尔加穿——我们尺寸一样,而且全是平底鞋。

  “来,吃点东西再走。”甘蒂煮了一些米饭和ròu汁给我吃,又递上来一杯葡萄酒。

  “既然你坚持,机场我们就不去了。两个小孩吵着要去送呢!你何必那么固执。”

  “我想安安静静的走,那种,没有眼泪的走。”我把盘子里的饭乱搞一阵,胡乱吃了。

  “给爸爸、妈妈的礼物是小孩子挑的,不要忘了问候他们。”

  我点点头。这时候,小孩子由海边回来了,把我当外星人那么的盯着看。

  “我走了。”当我一站起来时,甘蒂丢掉在洗的碗,往楼上就跑,不说一句话。

  “好吧!不要告别。”我笑着笑着,跟甘蒂的先生拥抱了一下,再弯下身,把两个孩子各亲了一次。

  孩子们,奥尔加,一秒钟也不肯放过的盯着我的脸。我拉住他们,一起走到墙外车边上车,再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亲了一阵。

  “再见!”我说。

  这时,奥尔加追起我的车子来,在大风的huáng昏里尖叫着:“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在灯光下,我做了一张卡片,放在客厅的方桌上,就在cha好了的鲜花边,写着:“欢迎亲爱的米可、璜,住进这一个温暖的家。祝你们好风好水,健康幸福。

  ECHO”

  这时候,班琪的电话来了。

  “我们来接你。”“不必,机场见面jiāo车。”

  “箱子抬得动吗?”“没有问题。”

  “还有谁去机场送?”“还有买房子的那对夫妇,要jiāo钥匙给他们。就没有人了,只你们两家。”

  “不要太赶,一会见罗!”“好!”

  我坐下来,把这个明窗净几的家再深深的印一次在心里。那时候,一个初抵西班牙,年轻女孩子的身影跳入眼前,当时,她不会说西班牙话,天天在夜里蒙被偷哭,想回台湾去。

  半生的光yīn又一次如同电影一般在眼前缓缓流过,黑白片,没有声音的。

  看着身边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就什么也不再有了的行李,这才觉得;空空的来,空空的去。带来了许多的爱,留下了许多的爱。人生,还是公平的。看看手表,是时候了,我将所有的窗帘在夜色中拉上,除了向海的那面大窗。

  我将所有的灯熄灭,除了客厅的一盏,那盏发着温暖huáng光的立灯——迎接米可和璜的归来。

  走吧!锁上了房子的门,提着箱子,背着背包,往车房走去。

  出门的最后一霎间,捡起了一片相思树的落叶,顺手往口袋里一塞。

  向街的门灯,也给开了。

  我上车,慢慢把车开到海边,坐在车里,看着岸上家家户户的灯光和那永不止歇的海làng,咬一咬牙,倒车掉头,高速往大路开去。

  家、人、宝贝、车、钱,还有今生对这片大海的狂爱,全都留下了。我,算做死了一场,这场死,安静得那么美好,算是个好收场了。

  在机场,把车钥匙jiāo给班琪和她的丈夫,她收好,又要讲那种什么我老了要养我的话,我喊了她一声,微微笑着。

  璜和米可,收去了那一大串房子钥匙。在钥匙上面,我贴好了号码,一二三四……顺着一道一道门,排着一个一个号码。

  “米可,我想你送走了我,一定迫不及待的要进房子里看看。替你留了一盏灯,吊着一样你会喜欢的东西在客厅。”我说。

  米可说:“我想去打扫,急着想去打扫。”

  “打扫什么?”我不讲穿,笑得很耐人寻味,一时里,米可会不过意来。

  那时,扩音机里开始播叫;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班机的乘客,请开始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

  “好。”我吸了一口气,向这四个人靠近。

  紧紧的把他们抱在怀里,紧紧的弄痛人的那种拥抱,抱尽了这半生对于西班牙狂热的爱。

  “走了!”我说。

  提起背包,跨进了检查室,玻璃外面的人群,扑在窗上向我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