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学记_作者:三毛(55)

2017-02-20 三毛

  就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了,我听见邻桌的那个爸爸,用着好和蔼好尊重的语调,在问女儿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那种说话的口吻。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教养、关怀、爱和包涵。

  很少在中国听见如此可敬可亲的语气,我愣了一下。“别吵了,如果你们听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讲话的态度,听了都是享受,哪里像我们。不信你听听,达尼埃。”我拍打了达尼埃一下。

  “又听不懂。”歌妮听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结论是,那个妈妈长得很好看,虽然衣着朴素极了,可是好看。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偷看邻桌的四个人。

  歌妮会讲不太好的英文,达尼埃一句也不会。歌妮又爱跟人去讲话,她把身子凑到那一桌去,搭讪起来啦!

  那桌的爸爸也听见了我们起初在讲德文,他见歌妮改口讲英文,就跟她讲起某一年去德国旅行的事qíng来。说着说着,那桌年轻极了的妈妈,笑着问我:“是三毛吗?”我欣喜的赶快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结jiāo这一家人。他们的衣着、谈吐、女儿、气质,都是我在台湾少见的一种投缘,很神秘的一种亲切,甚而有些想明白的跟他们讲,想做一个朋友,可不可以呢?

  后来,我们开始吃饭,我一直愣愣的看着那两盏死命要带回台北的灯笼。我把筷子一放,用德文读:“我要把这两盏灯,送给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疯了!疯啦!”达尼埃这才开始护起灯来。“没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欢他们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么鬼?”达尼埃说。

  “要送。他们是同类的那种人,会喜欢的,我在旅行,只有这个心爱的,送给他们。”

  当我表示要把灯送给那一家人的时候,他们很客气的推辞了一下,我立即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当他们答应收下的时候,我又大大的欢喜了一场。忘了,这只是两盏脏得要命的老灯笼,还当宝贝去送人呢。

  分别的时候,jiāo换了地址,一下发现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东路四段,只差几条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惊喜了一次。

  那是我不会忘记的一天——认识了在台北工专教授“工业设计”的赖一辉教授,认识了在实践家专教授“色彩学”的陈寿美老师,又认识了他们的一对女儿;依缦、依伶。

  再惊喜的发现,那些侄女们的儿童书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园》、《小琪的房间》,这些书籍里的图画,都是陈寿美老师的作品。

  为什么直觉的喜欢了这家人,总算有了一部份的答案——我爱教书的人,我仰慕会画画的人。虽然他们是留学美国的,我也很接受。因为在那次旅行之后,我自己也立即要去美国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chūn节。

  在机场挥泪告别了达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将衣服丢进箱子,暂别了父母,飞向美国加州去。那时,还在教书的,抢着寒假的时间,再请老同学代课到chūn假,使我在美国得到了整整六个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为燃烧xing的狂热投入,使得教书的短短两个学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体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死路一条。

  美国的时候,妈妈打电话来,说,“那个好可爱的妹妹赖依伶,送来了一大棵包心菜,说是去横贯公路上旅行时买下来的,从来没有吃过那么清脆的包心菜。”

  丁神父来信,告诉我:“你的朋友赖老师一家带了朋友来清泉,还给我买了核桃糖。”

  我正去信给依伶,她的来信已经埋伏在我的信箱里了。厚厚的一封,细细小小的字,写了好多张,又画了地图,将她和全家人去横贯公路旅行的每一个地方都画了出来。最后,把那些沿途乱丢垃圾的游客大骂了一顿,又叫我以后写文章也应该一起来骂。我深以为是。

  这一家人,以后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岁吧,跟我通起信来。

  休息了六个星期,忘不了学校和学生,急急赶了回来,务必教完了下学期才离开。我日日夜夜的改作业,人在台北,却没有去赖家探望。他们体恤我,连依伶都不叫写信了。那个学期没能教完,美国的医生叫我速回加州去开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职员宿舍,搬去母亲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把书籍安置妥当,和心爱的学生道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