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后院里种了一点红罗卜,每星期荷西回来了就去拔,看看长了多少,那一片萝卜老也不长,拔出来只是细细的线。
有一日我又一个人蹲在那里拔一个样品出来看看长了没长,因为太专心了,短墙上突然传来的大笑声把我吓得跌坐在地上。
“每天拔是不行的,都快拔光啦!”
我的右邻手里拿着一把大油漆刷子,站在扶梯上望着我。“这些菜不肯长。”我对他说。
“你看我的花园。”他说这话时我真羞死了。这也是一个老头子,他的院子里一片花红柳绿,美不胜收,我的园子里连糙也不肯长一根。
我马上回房内去抱出一本园艺的书来,放在墙上,对他说:“我完全照书上说的在做,但什么都不肯长。”“啊!看书是不行的,我过来替你医。”他爬过梯子,跳下墙来。
两个月后,起码老头子替我种的洋海棠都长得欣欣向荣。
“您没有退休以前是花匠吗?”我好奇的问他。“我一辈子是钱匠,在银行里数别人的钱。退休了,我内人身体不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岛来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您的太太。”
“她,去年冬天死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大海。
“对不起。”我轻轻的蹲着挖泥巴,不去看他。“您老是在油漆房子,不累吗?”
“不累,等我哪一年也死了,我跟太太再搬来住,那时候可是我看得见你,你看不见我们了。”
“您是说灵魂吗?”
“你怕?”
“我不怕,我希望您显出来给我看一次。”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失去了老伴,还能过得这么的有活力,令我几乎反感起来。
“您不想您的太太?”我刺他一句。
“孩子,人都是要走这条路的,我当然怀念她,可是上帝不叫我走,我就要尽力欢喜的活下去,不能过分自弃,影响到孩子们的心qíng。”
“您的孩子不管您?”
“他们各有各的事qíng,我,一个人住着,反而不觉得自己是废物,为什么要他们来照顾。”
说完,他提了油漆桶又去刷他的墙了。
养儿何须防老,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在我的眼里,是大智慧大勇气的表现。我比较了一下,我觉得,我看过的中国老人和美国老人比较悲观,欧洲的老人很不相同,起码我的邻居们是不一样的。
我后来认识了艾力克,也是因为他退休了,常常替邻居做零工,忙得半死也不收一毛钱。有一天我要修车房的门,去找芬兰木匠,他不在家,别人就告诉我去找艾力克。
艾力克已经七十四岁了,但是他每天拖了工具东家做西家修,怎也老不起来。
等他修完了车房门之后,他对我说:“今天晚上我们有一个音乐会,你想不想来?
“在谁家?什么音乐会?”
“都是民歌,有瑞典的、丹麦的、德国的,你来听,我很欢喜你来。”
那天晚上,在艾力克宽大的天台上,一群老人抱着自己的乐器兴高采烈的来了,我坐在栏杆上等他们开场。
他们的乐器有笛子,有小提琴,有手风琴,有口琴,有拍掌的节奏,有幽扬的口哨声,还有老太太宽宏的歌声尽qíng放怀的唱着。
艾力克在拉小提琴,一个老人顽皮的走到我面前来一鞠躬,我跳下栏杆跟他跳起圆舞曲来。我从来没有跟这么优雅的上一代跳过舞,想不到他们是这样的吸引我;他们丰盛的对生命的热爱,对短促人生的把握,着实令我感动。那个晚上,月亮照在大海上,衬着眼前的qíng景,令我不由得想到死的问题。生命是这样的美丽,上帝为什么要把我们一个一个收回去?我但愿永远活下去,永远不要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