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记_作者:三毛(41)

2017-02-20 三毛


    “其实,是她们不够爱我。”喃喃自语,没有人答话,去摇摇荷西,他已经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还有明天的日子要担当。

    一个月过去了,公公来信请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们决定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动了似的要瘫了下来。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辈子,我大概也是撑得下去的啊!

    最后的一夜,我们喝着香槟闲话着家常,谈了很多西班牙内战的事qíng,然后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台湾玉来给二姐。只有荷西的失业和房子,是谁也不敢涉及的话题,好似谁问了,这包袱就要谁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机场,我将一朵兰花别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别似的亲个不住,样子好似眼泪快要流下来,我只等她讲一句:“儿啊!你们没有职业,跟我回家去吧!马德里家里容得下你们啊!”

    但是,她没有说,她甚而连一句职业前途的话都没有提,只是抱着孩子。

    我上去拥别她,婆婆说:“孩子,这次来,没有时间跟你相处,你太忙了,下次再来希望不要这么忙了。”“我知道,谢谢母亲来看我们。”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好,孩子们,说再见,我们走了。”二姐弯身叫着孩子们。

    “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再见!”大人们再拥抱一次,提着大包小包进入机坪。

    荷西与我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彼此拉着手走向停车场。

    “三毛,你好久没有写信回台湾了吧?”

    “这就回去写,你替我大扫除怎么样?”我的笑声突然清脆高昂起来。

    这种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筑在哪里?

    我不愿去想它,明天醒来会在自己软软的chuáng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尽qíng大笑,我没有什么要来深究的理由了。

塑料儿童

    荷西与我自从结婚以来,便不再谈qíng说爱了,许多人讲——结婚是恋爱的坟墓——我们十分同意这句话。

    一旦进入了这个坟墓,不但不必在冬夜里淋着雪雨无处可去,也不必如小说上所形容的刻骨铭心的为着爱qíng痛苦万分。当然,也更不用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观是否可人,谈吐是否优雅,约会太早到或太迟到,也不再计较对方哪一天说了几次——我爱你。

    总之,恋爱期间种种无法形容的麻烦,经过了结婚的葬礼之后,都十分自然的消失了。

    当然,我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以我的个xing,如果恋爱真有上面所说的那么辛苦,想来走不到坟场就来个大转弯了。

    婚后的荷西,经常对我说的,都是比世界上任何一本“对话录”都还要简单百倍的。

    我们甚而不常说话,只做做“是非”“选择”题目,日子就圆满的过下来了。

    “今天去了银行吗?”“是。”

    “保险费付了吗?”“还没。”

    “那件蓝衬衫是不是再穿一天?”

    “是。”

    “明天你约了人回来吃饭?”

    “没有。”

    “汽车的机油换了吗?”

    “换了。”

    乍一听上去,这对夫妇一定是发生婚姻的危机了,没有qíng趣的对话怎不令一个个渴望着爱qíng的心就此枯死掉?事实上,我们跟这世界上任何一对夫妇的生活没有两样,日子亦是平凡的在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幸福的事,也谈不上什么特别幸福的事。

    其实上面说的完全是不必要的废话。

    在这个家里,要使我的先生荷西说话或不说话,开关完全悄悄的握在我的手里。他有两个不能触到的秘密,亦是使他激动喜乐的泉源,这事说穿了还是十分普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