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能怪荷西,他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国菜之外,只被中国家庭请去吃过两次正正式式的晚饭,一次是徐家,吃饺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饺子,这一回自己表姐夫来了,又是饺子。
我听了荷西的话便好言解释给他听,饺子是一种特别的北方食物,做起来也并不很方便,在国外,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热忱,才肯包这种麻烦的东西。这一次船上包饺子更是不易,他们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们必要心怀感激才是。我的女友们听说周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凑热闹。
我想了一会,挑了玛丽莎和她三岁的小女儿玛达。原因很简单,玛丽莎长住内陆马德里,从来没有上过一条大船,这一次她千里迢迢来丹娜丽芙看望我,并且来度假一个月,我应该给她这个难得的机会的,还有一个理由,这个女友在马德里单身时,跟我同租过房子,住了一年,她爱吃中国菜。
为了不肯带丹娜丽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这一位,在努力游说失效之余,还跟我呕了一场好气。
船上的同胞,对我们的热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动,虽然面上很平静的微笑着,心里却是热热湿湿的,好似一场蒙蒙chūn雨洒在gān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怀乡的泪,在心里慢慢的流了个满山遍野,竟是舒畅得很。
荷西说是南方女婿,不爱吃饺子,饭桌上,却只见他埋头苦gān,一口一个,又因为潜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别人换气时,他已多食了三五十个,好大的胃口。
玛丽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见她,将饺子割成十数小块,细细的往口里送,我斜斜睇她一眼,对她说:“早知你这种食法,不如请厨房别费心包了,gān脆皮管皮,馅管馅,一塌糊涂分两盘拿上来,倒也方便你些。”
我说话一向直率,看见荷西那种吃法,便笑着说:“还说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似的饺子都让在你面前。”“这次不同,表姐夫的饺子不同凡响,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荷西大言不惭,我看他吃得那样,心中倒也跟着欢喜起来。
时间飞快的过去,我们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说,临时半夜开船巴西,次日相约到家吃饭的事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是我已经预备了好多菜。”我叫了起来。
“你们自己慢慢吃吧!哪!还有东西给你带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数不清多少珍贵的中国食物塞给荷西。
厨房伙委先生还挑出了台湾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们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轮先生的夫人,竟将满桌剩下的饺子也细心的用袋子装好了,厨师先生还给特意洒上麻油。
离船时,虽然huáng昏已尽,夜色朦胧,可是当我挥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别时,还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阳眼镜。
表姐夫送到车门边,荷西与他热烈的拥抱分手,我头一低,快快坐进车内去,不敢让他看见我突然泪水弥漫的眼睛。多少年离家,这明日又天涯的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仍是相当的困难,好在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不然这世上大半的人会是什么qíng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世上的事qíng,真要看它个透彻,倒也没有意思,能哭,总是好事qíng。
我是个B型的人,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青亦是来得个快。
夜间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将表姐夫给的好东西摊了一地,一样一样细细的看——酱油、榨菜、辣萝卜、白糟鱼、面条、柠檬茶、huáng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杀虫粉、防蚊油、李小龙英文传记,他都塞给了我们。这一样一样东西,代表了多少他没有说出口来的亲qíng,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对他们,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爱和骄傲。
看到最后,想到冰箱里藏着的饺子和白菜,我光脚悄悄跑进厨房去,为了怕深夜用厨房吵到荷西和邻居,竟然将白菜轻轻切丝,拌了酱油,就着冷饺子生吃下去,其味无穷。
数十个胖胖的饺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这才漱漱口,洒些香水,悄悄上chuáng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