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_作者:三毛(66)

2017-02-20 三毛


    弟弟打电话来,说是全家去故宫看好东西去,问我也去吗。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宫更是不去了。

    还有一条裙子没有改,这条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颜色,旗子一样。

    当时裁fèng做得辛苦,还笑着对我说:“这么大胆的配色一辈子还没做过。”拿回新裙子,才觉得反面的布比较不发亮,这种理由不能请人再改,于是全部拆开来给它翻个面。

    热热闹闹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执的将你fèng进这条快乐而明艳的裙子里去。

    幻想这是一幅船旗,飘扬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气息,觉着微风拂面长裙飞舞,那片蓝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一架彩桥,而我,乘风破làng的向那儿航去。

    船旗有许多种,代表不同的语言和呼唤。

    我的这一幅只要拿掉一个颜色,就成了一句旗语——我们要医生!

    奇怪,是谁教我认的旗帜,又有谁在呼唤着医生!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痴想什么呢!

    抬头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爱抚的缠着照片里的人缱绻的笑了。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我们的私语。

    船长,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切都开始了,我只是在静心等待着,等待那七颗星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针线穿梭,没有声音。

    将这未尽的青chūn,就这样一针一针的fèng给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后的夏日没有蝉声,巷口悠长的喊声破空而来——收买旧报纸旧瓶啊——

    我停了针线,静听着那一声声胜于夜笛的悲凉就此不再传来。可是那声音又在热炽如火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亲书房铁柜上那层层叠叠的报纸,几乎想冲下楼去,唤住那个人,将报纸全部送给他,再请他喝一碗凉凉的爱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亲的习惯,他收着报纸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亲的钱是藏在什么报堆里,怕送走了一份双方的大惊吓。

    竟是呆呆的听着那唤声渐行渐远,而我,没有行动,只是觉着滋味复杂的辛酸。

    再去阳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经gān了。将竹竿往天上一竖,蓝天里一件一件衣服直直的滑落下来,比起国外的晒衣绳又多了一份趣味,这陌生的喜悦是方才懂的,居然因此一个人微笑起来。

    绉绉的农服在熨斗下面顺顺贴贴的变平滑了,这么热的天再用热气去烫它们,衣服都不反抗,也是怪可怜的,它们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爱玉冰碗没有冲洗,经过厨房一看,里面尽是蚂蚁。

    不忍用水冲掉这些小东西,只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阳台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的旁边,轻轻的对它们说:“过来吃糖,把碗还给我,快快过来这边,不然妈妈回来你们没命罗!”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为那群笨蚂蚁着急,甚而用糖从碗边铺了一条路,它们还是不肯出来。

    我再回房去fèng裙子,等蓝色的那一段fèng好了,又忍不住想念着蚂蚁,它们居然还是不顺着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来,将它轻轻的丢进了垃圾筒。就算是妇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不能让一个不攻击我的生命丧失,因为没有这份权利。

    三层的裙子很缓慢的细fèng,还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视线朦胧,而我的心,也是倦了。

    我将新裙子用手抚抚平,将它挂在另外一条的旁边。

    fèng纫的踏实是它的过程,当这份成绩放在眼前时,禁不住要问自己——难道真的要跟谁去跳圆舞曲,哪儿又响着夏日海上的微风呢!

    去浴室里用冷水浸了脸,细细的编了辫子,换一件jīng神些的旧衣,给自己黯淡的眼睛涂亮,憔悴的脸上只一点点淡红就已焕发。可是我仍然不敢对镜太久,怕看见瞳仁中那份怎么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