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千山走遍_作者:三毛(13)

2017-02-20 三毛


    问问旅舍里的人第二天计划要去的山谷,一个七八小时车程距离,叫做“马加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没有人知道。他们一直在收听足球赛的转播,舍不得讲话。小城本是宏都拉斯的旧都,只因当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巴”发现了银矿,人口才往那儿迁移了。一条长长的大街,几十家小店铺,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几家饭店,就是城内唯一的风景了。当然,为了应应景,一小间房间,陈列着马雅文物,叫做“博物馆”。

    小城一家杂货店的后院给我们找到了。极yīn暗的一个食堂。没有选菜的,老妇给了煮烂的红豆,两块硬硬的ròu,外加一杯当地土产的黑咖啡,便收六块连比拉,那合三块美金,同吃的还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样价格。

    虽然报社给的经费足足有余,可是无论是客栈和食堂,以那样的水准来说,仍是太贵了。

    照相胶卷在这儿贵得令人气馁,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带过来的,而我们有三架照相机。

    huáng昏时我们在小城内慢慢逛着没事做时,看见大教堂里走出来一个拿着大串钥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过去。“来吧!米夏,开心点,我们上塔顶去!”我大喊起来。老人引着我们爬钟楼,六个大铜钟是西班牙菲力普二世时代送过来的礼物,到如今它仍是小城的灵魂。那个老人一生的工作便是在守望钟楼里度过了。

    我由塔边小窗跨出去,上了大教堂高高的屋顶,在上面来来回回的奔跑。

    半生以来,大教堂不知进了多少座,在它屋顶上跑着却是第一次。不知这是不是冒犯了天主,可是我猜如果它看见我因此那样的快乐,是不会舍得生气的。毕竟小城内可做的事qíng也实在不多。

    坐小型巴士旅行,初初开始时确是新鲜而有趣的事qíng。十七八岁的男孩算做车掌吊在门外,公路上若是有人招手,车尚没有停稳他就跳了下去,理所当然的帮忙乘客搬货物和行李,态度是那样的热心而自然,拚命找空隙来填人和货,车内的人挤成沙丁色,货里面当然另有活着的东西;瘦瘦的猪,两只花jī。因为不舒服的缘故,那只猪沿途一直号叫。一对路边的夫妇带了一台炉子也在等车,当然炉子也挤进来了,夫妇两人那么幸福的靠在炉子边,那是天下唯一的珍贵了。

    泥沙飞扬的路上,一个女人拿着小包袱在一座泥巴和木片糊成的小屋前下车,里面飞奔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做母亲的迫不及待的将手中几片薄饼gān散了出去。那幅名画,看了叫人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儿是青鸟不到的地方,人们从没有听过它的名字,便也没有梦了。

    米夏与我一个村一个镇的走。太贫苦的地方,小泥房间里千篇一律只有一张吊chuáng。窗是一个空dòng框框,没有木板更没有玻璃窗挡风。女人和一堆孩子,还有壮年的男人呆呆的坐在门口看车过,神色茫然。他们的屋旁,大半是坡地,长着一棵桔子树,一些玉米秆,不然什么也不长的小泥屋也那么土气又本分的站着,不抱怨什么。

    看见下雨了,一直担心那些泥巴做成的土房子要冲化掉,一路怔怔的想雨停。

    宏都拉斯的确是景色如画,松林、河流,大山,深蓝的天空,成群的绿糙牛羊,实在是一幅幅大气魄的风景。只是我的心,忘不了尚途那些贫苦居民的脸孔和眼神,无法在他们善良害羞而无助的微笑里释放出来。一路上,我亦是怔怔。

    旅行了十天之后,方抵达宏都拉斯与瓜地马拉的边境。马雅人著名“哥庞废墟”便在丛林里了。

    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着转车来,是不必那么多时间的,只因每一个村落都有停留,日子才在山区里不知不觉的流去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尽是红斑,头发里也在狂痒。那么荒凉的村落,能找到地方过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么抱怨了。

    还是喜欢这样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馆清谈又是充实多了。

    到了镇名便叫“哥庞废墟”的地方,总算有了水和电,也有两家不坏的旅舍,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