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_作者:三毛(26)

2017-02-20 三毛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yù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dòngdòng的熬着汗渍渍的日子。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珊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位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摸触不着边际的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的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yīn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fèng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gān。”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bào、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bào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qiáng盗!qiáng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yīn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