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着嘴唇,轻轻的说:“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的,重复着那几个句子,呓语般的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着热病似的燃烧着。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着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的扣着我的手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的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的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着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有人冲进了屋里,我转过头,是个美丽的少女,她只张望了一眼,跑了出去。立即,我听到有重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接着,一个高大的人影窜了进来,是罗教授!他一直跑到我们的身边,把两只巨大的手掌压在她妻子的肩膀上,沉着声音喊:“雅筑!”罗太太顿时松开了我,茫然的收回了眼光,望着罗教授,接着,她就哭泣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她说她会照顾我,永远照顾我!”
“好了!雅筑!”罗教授说着,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小猫。他把她的头揽进他的怀里,那梳着髻的小小的脑袋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手拍抚着她的背脊,不断的说:“好了,雅筑。好了,雅筑。”
罗太太仍然在呜咽着,但她很快就平静了下去。半晌,她抬起泪蒙蒙的眼睛,迷迷离离的望着罗教授,显然已神智恢复,幽幽的说:“我很抱歉,毅。”“没事了,是吗?”罗教授说,眼光那么柔和,简直使我怀疑不是出自他的眼睛里。看到他那样bào躁粗鲁的人也会有温柔的一面,令我惊奇而困惑。他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去躺一躺,好吗?我让彩屏来侍候你。”
罗太太顺从的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chuáng边去,像只听话的小白兔。我退出了房间,罗教授紧接着也走出来了,看到了我,他的温柔一扫而空,他对我圆睁起一对怒目,气冲冲的说:“你!谁叫你来招惹她的?我难道没告诉你,叫你别去打扰她?”我觉得一肚子的委屈,天知道我并不想去“招惹”她,而且,假若我知道她是这样碰不得的,我一定远远的避开。噘起嘴来,我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真不知是谁招惹了谁?”
罗教授瞪了我一眼,带着满脸不泽之色,转身走开了。我退到我的房门口,心中充满了懊恼和难堪。这是我到这儿的第一个早晨,就如此的不吉利!推开房门,我走进去,在chuáng沿上坐了下来。想到以后漫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都要这样看尽别人的脸色,不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yīn影遮到我的眼前来,我抬起头,是刚刚那个曾冲进罗太太屋里的少女。她对我点点头说:
“你没有关门,所以我进来了。”
我望着她,她的年龄不会比我大。穿着件白色洋装,披着一肩柔发。不用任何人的介绍,我也知道她是谁。她像极了她的母亲,却比她母亲更美。那细腻而白皙的皮肤,和她母亲一样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一对乌黑得像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深不可测。那长长的眼睫,弯弯的覆盖在眼睛上方的眉毛,和那薄薄的嘴唇,都具有那样动人的美,使我眩惑而迷惘。虽然我不是个男孩子,但是,我一样为她着迷。我向来崇拜一切的“美”。不过,和她母亲类似,她身上也有那份特殊的气质:高贵、典雅,却令人难以接近。
“你是皑皑?”我问。她点点头。“我是孟忆湄。”我说。
她再点点头,有股冷漠与傲岸的神qíng,似乎并不想和我谈话。于是,我也默默无言。好一会儿,她才又轻轻的说:
“妈妈有神经衰弱症,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有时她会忽然发病,只要有爸爸在,她总是很快就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