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_作者:三毛(13)

2017-02-20 三毛


    最靠近的邻居,硬要我当作娘家,那累不累人?再说,我也是成年人,自己母亲都不肯去靠着长住,不太喜欢的邻居当然不能过分接近。也只有这一次,可能是没有缘分吧,我不回什么近在咫尺的假娘家。

    写着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台北,突然回来的,久不回来的娘家。

    妈妈在桃园机场等着我时,看见我推着行李车出来,她走出人群,便在大厅里喊起我的小名来,我向她奔去,她不说一句话,只是趴在我的手臂上眼泪狂流。我本是早已不哭的人了,一声:“姆妈!”喊出来,全家人都在一旁跟着擦泪。这时候比我还高的妈妈,在我的手臂中显得很小很弱。妈妈老了,我也变了,怎么突然母女都已生白发。

    十四年的岁月恍如一梦,十四年来,只回过三次娘家的我,对于国外的种种假想的娘家,都能说出一些经过来。而我的心,仍是柔软,回到真正的娘家来,是什么滋味,还是不要细细分析和品味吧!这仍是我心深处不能碰触的一环,碰了我会痛,即使在幸福中,我仍有哀愁。在妈妈的荫庇下,我没有了年龄,也丧失了保护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份qíng,这份母爱,这份家的安全,解除了我一切对外及对己的防卫。

    有时候,人生不要那么多qíng反倒没有牵绊,没有苦痛,可是对着我的亲人,我却是qíng不自禁啊!

    本是畸零人,偶回娘家,滋味是那么复杂。掷笔叹息,不再说什么心里的感觉了。=

故乡人

    我们是替朋友的太太去上坟的。

    朋友坐轮椅,到了墓园的大门口,汽车便不能开进去,我得先将朋友的轮椅从车厢内拖出来,打开,再用力将他移上椅子,然后慢慢的推着他。他的膝上放着一大束血红的玫瑰花,一边讲着闲话,一边往露斯的墓xué走去。

    那时荷西在奈及利亚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岛上。

    我的朋友尼哥拉斯死了妻子,每隔两星期便要我开车带了他去放花。

    我也很喜欢去墓园,好似郊游一般。

    那是一个很大的墓园,名字叫做——圣拉撒路。

    拉撒路是圣经上耶稣使他死而复活的那个信徒,墓园用这样的名字也是很合适的。

    露斯生前是基督徒,那个公墓里特别围出了一个小院落,是给不同宗教信仰的外国死者安眠的。其他广大的地方,便全是西班牙人的了,因为在西班牙不是天主教的人很少。

    在那个小小的隔离的院落里,有的死者睡公寓似的墓xué一层一层的,有的是睡一块土地。露斯便是住公寓。在露斯安睡的左下方,躺着另外一个先去了的朋友加里,两个人又在做邻居。

    每一次将尼哥拉斯推到他太太的面前时,他静坐在椅上,我便踮着脚,将大理石墓xué两边放着的花瓶拿下来,枯残的花梗要拿去很远的垃圾桶里丢掉,再将花瓶注满清水。这才跑回来,坐在别人的墓地边一枝一枝cha花。

    尼哥拉斯给我买花的钱很多,总是cha满了两大瓶仍有剩下来的玫瑰。

    于是我去找花瓶,在加里的xué前也给放上几朵。

    那时候尼哥拉斯刚刚失去妻子没有几个星期,我不愿打扰他们相对静坐的亲密。放好了花,便留下他一个人,自己悄悄走开去了。

    我在小院中轻轻放慢步子走着,一块一块的墓碑都去看看,也是很有趣的事qíng。

    有一天,我在一块白色大理石光洁的墓地上,不是墓xué那种,念到了一个金色刻出来的中国名字——曾君雄之墓。

    那片石头十分清洁、光滑,而且做得体面,我却突然一下动了怜悯之心,我不知不觉的蹲了下去,心中禁不住一阵默然。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chūn闺梦里人——曾先生,你怎么在这里,生前必是远洋渔船跟来的一个同胞吧!你是我的同胞,有我在,就不会成为孤坟。

    我拿出化妆纸来,细心的替这位不认识的同胞擦了一擦并没太多的灰尘的碑石,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