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更说书,座谈会上没有人要听书,不可说。座谈会不能细讲警幻仙子和迷津,更不能提《水浒传》中红颜祸水,万一说说咕汝宁波车(义为上师宝)、西藏黑洲佛灯之传播,听的人大概连叫人签名的书都砸上来打人去死。不可说,不可说,沉默是金,沉默看花一笑吧。
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好一轮红太阳破空而出,光芒四she,前途一片光明,彼岸便是此身。
涅~*何处在,牧童遥指杏花村。
还是要说书。家中手足的孩子们,便将我当作童话里的chuī笛童子,任何游乐场诱之不肯去,但愿追随小姑听故事。我们不讲公主王子去结婚,我们也不小妇人也不苦儿寻母,每一个周末,小小的书房里开讲犹太民族的流làng、以色列复国、巴勒斯坦游击队、油漆匠希特勒。也有东北王张作霖、狗ròu将军张宗昌、慈禧和光绪、唐明皇与杨贵妃、西安事变同赵四小姐、宝玉黛玉薛宝钗沈三白云娘武松潘金莲……不怕孩子们去葬花,只怕他们连花是什么都不晓得。
自然明白看书不能急躁,细细品味最是道理。问题是生而有涯,以百年之身,面对中国的五千年,急不急人?更何况中国之外还有那么一个地球和宇宙。
有一日,堂上跟莘莘学子们开讲《红楼梦》,才在游园呢,下课钟却已惊梦。休息时间,突然对第一二排的同学们冲出一句话来:要是三毛死了——当然是会死的——《红楼梦》请千万烧一本来,不要弄错了去烧纸钱。
谈到身后事,jiāo代的居然是这份不舍,真正不是明白人。
宝玉失玉后,变得迷迷糊糊,和尚送玉回来,走了,过几日偏偏又来吵闹。宝玉听说和尚在外面吵,便要把玉还给和尚,说:“我已有了心,还要这块玉做什么?”失了yù,来了心,大梦初醒,那人却是归彼大荒去也——那个玉字,在上一行里写成了yù,错了没有还是不要去翻字典,看看胡jú人先生书中怎么讲《红楼梦》里的这个字,比较有趣。
我为何还将这一方一方块的玉守得那么紧呢?书本又怎么叫它是玉呢?玉字怎么写的,到底是玉还是yù?不如叫它砖头好了,红砖也是好看的建材。
书,其实也是危险的东西,世上呆子大半跟读书有点关系。在我们家的家谱里,就记着一个祖先,因为一生酷爱读书,不善经营,将好好的家道弄得七零八落,死了好多年了,谱里还在怪他。那么重的砖头压在脑袋里,做人还能灵活吗?应该还是灵活的,砖头可以压死人,也可以盖摩天大楼,看人怎么去用了。
过年了,本想寄一些书给朋友们,算作想念的表示。父亲说你千万不要那么好意,打麻将的人新年收到书不恨死你才怪。
这个世界的色彩与可观,也在于每一个人对价值的看法和野心都大异其趣。有人爱书,有人怕输,一场人生,输赢之间便成了竞shòu场。
竞争不适合我的体质。那份十彩喧哗叫人神经衰弱而且要得胃溃疡。书不和人争,安安静静的,虽然书里也有争得死去活来的真生命。可是不是跟看书人争。
也有这么一个朋友,世间唯一的一个,不常见面。甚而一年不见一次,不巧见了面,问候三两句,立即煮茶,巴山夜雨,开讲彼此别后读书心得。讲到唇焦舌烂,废餐忘饮,筋疲力尽,竟无半句私人生活,时间宝贵,只将语言jiāo给书籍幻境,分手亦不敢再约相期,此种燃烧。一年一次,已是生命极限的透支。分手各自闭门读书,每有意会,巧得奇书,一封限时信倾心相报。
神jiāo至此,人生无憾,所谓笑傲江湖也。
走笔到现在,已是清晨六时,而十时尚有尘事磨人。眼看案上十数本待读新书,恨不能掷笔就书,一个字也不再写下去。
但愿废耕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啊!
自然,定会有某种层次的读者看了这篇文字,会说:三毛,以前你的一篇《云在青山月在天》狠狠放笔奔驰了一场,忽东忽西捉摸不定,好一场胡闹。现在怎么又来了?宝玉在《红楼梦》中最后一句话是说:“好了,好了,不再胡闹了,完事了——”仰面大笑而去。许多人不给我仰面大笑,也不舍我走,那么总得给人见见xingqíng,明心不够,下面两个字才是更看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