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_作者:三毛(5)

2017-02-20 三毛


    站在泰安街二巷二号的深宅大院外,我按了铃,然后拼命克制自己那份惧怕的心理。不要逃走吧!这一次不要再逃了!

    有人带我穿过杜鹃花丛的小径,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筑出来的画室里去。我被有礼的请进了并没有人,只有满墙满地的油画的房间。

    那一段静静的等待,我亦是背着门的,背后纱门一响,不得不回首,看见后来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那时的顾福生——唉——不要写他吧!有些人,对我,世上少数的几个人,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的。

    喊了一声“老师!”脸一红,低下了头。

    头一日上课是空着手去,老师问了一些普通的问题:喜欢美术吗?以前有没有画过?为什么想学画……当他知道我没有进学校念书时,表现得十分的自然,没有做进一步的追问和建议。

    顾福生完全不同于以往我所碰见过的任何老师,事实上他是画家,也不是教育工作者,可是在直觉上,我便接受了他——一种温柔而可能了解你的人。

    画室回来的当日,坚持母亲替我预备一个新鲜的馒头,老师说那是用来擦炭笔素描的。

    母亲说过三天再上课时才去买,我竟闹了起来,怕三天以后买不到那么简单的东西。

    事实上存了几日的馒头也是不能用了,而我的心,第一次为了那份期待而焦急。这份童稚的固执自己也陌生得不明不白。

    “你看到了什么?”老师在我身旁问我。

    “一个石像。”

    “还有呢?”

    “没有眼珠的石像,瞎的。”“再看——”

    “光和影。”“好,你自己先画,一会儿老师再来!”说完这话,他便走了。

    他走了,什么都没有教我,竟然走了。

    我对着那张白纸和书架发愣。

    明知这是第一次,老师要我自己落笔,看看我的观察和表达能有多少,才能引导我,这是必然的道理,他不要先框住我。

    而我,根本连握笔的勇气都没有,一条线也画不出来。

    我坐了很久很久,一个馒头静静的握在手里,不动也不敢离去。

    “怎么不开始呢?”不知老师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站在我身后。

    “不能!”连声音也弱了。

    老师温和的接过了我手中的炭笔,轻轻落在纸上,那张白纸啊,如我,在他的指尖下显出了朦胧的生命和光影。画了第一次惨不忍睹的素描之后,我收拾东西离开画室。

    那时已是huáng昏了,老师站在阔叶树下送我,走到巷口再回头,那件大红的毛衣不在了。我一个人在街上慢慢的走。一步一步拖,回家没有吃晚饭便关上了房门。

    原本自卑的我,在跟那些素描挣扎了两个多月之后,变得更神经质了。面对老师,我的歉疚日日加深,天晓得这一次我是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决心,而笔下的东西仍然不能成形。

    在那么没有天赋的学生面前,顾福生付出了无限的忍耐和关心,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一丝一毫的不耐,甚至于在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

    如果当时老师明白的叫我停课,我亦是没有一句话的。毕竟已经拖累人家那么多日子了。

    那时候,我们是一周上两次课,同学不多,有时全来,有时只有我一个。

    别人是下课了匆匆忙忙赶来画室,而我,在那长长的岁月里,那是一周两次唯一肯去的地方。虽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没有挣扎。

    有一日画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凝望着笔下的惨败,一阵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自己。

    我对老师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我低着头,只等他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