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匹马_作者:三毛(7)

2017-02-20 三毛


    “再好不过了。”他说。

    我回去就真的写了,认认真真的写了誊了。

    再去画室,jiāo给他的是一份稿件。

    我跟着老师六个月了。

    jiāo稿之后的上课日,那份畏缩又回来了,永远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触角的时候,便打败了没有信心的自己。

    老师没有谈起我的稿子,他不说,我不问,画完画,对他倦倦的笑一笑,低头走了。

    下一周,我没有请假也没有去。

    再去画室时,只说病了,低头去调画架。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雷电一般击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着顾福生,一直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突然想哭出来。

    “没有骗我?”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了。

    “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老师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淡,稳住了我几乎泛滥的感触。一个将自己关了四年的孩子,一旦给她一个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惊惶和不能相信——更何况老师替我摘星了。

    那一场长长的煎然和等待啊!等得我几乎死去。

    当我从画室里捧着《现代文学》跑回家去时,我狂喊了起来——“爹爹——”

    父母以为我出了什么事,踉跄的跑到玄关的地方,平日的我,绝对不会那么大叫的,那声呼唤,又是那么凄厉,好似要喊尽过去永不说话的哑灵魂一般。

    “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看,我的名字在上面——”

    父亲母亲捧住那本杂志,先是愕然,再是泪光一闪。我一丢画箱,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我还是照习惯在房间里吃饭,那几年我很少上大家的餐桌。姊弟们晚饭时讲学校的事使我拘促,沉默的我总使全家的气氛僵硬,后来我便退了。

    不知不觉,我不上课的日子也懂得出去了。那时的长chūn路、建国北路和松江路都还没有打通,荒荒凉凉的地段是晚饭前散步的好地方,那儿离家近,一个人去也很安全。

    白先勇家原是我们的近邻,白家的孩子我们当然是面熟的。

    《现代文学》刊出我的短文过了一阵,我一个人又在松江路的附近的大水泥筒裹钻出钻进的玩。空寂的斜阳荒糙边,远远有个人向我的方向悠悠闲闲的晃了过来,我静静的站着看了一下,那人不是白先勇吗?

    确定来的人是他,转身就跑,他跟本不认识我的,我却一直跑到家里,跑进自己的房间里,砰一下把门关上了。背靠着门,心还在狂跳。

    “差点碰上白先勇,散步的时候——”在画室里我跟顾福生说。

    “后来呢?”

    “逃走了!吓都吓死了!不敢招呼。”

    “你不觉得jiāo些朋友也是很好的事qíng?”老师问说。他这一问,我又畏缩了。

    没有朋友,没有什么朋友,唯一的朋友是我的老师和我的书。

    过了一阵,老师写了一个纸条给我,一个永康街的地址,一个美丽的名字——陈秀美。

    那张地址,搁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动它。

    被问了好几次,说好已经转人介绍了,只等我去一趟,认识一下白先勇的女同学,jiāo一个朋友。

    我迫不得已的去了,在永康街的那幢房子里,结识了我日后的朋友——笔名陈若曦的她。

    事隔多年,秀美再与我联络上,问起我,当年她笔下的《乔琪》曾否看见我自己旧日的影子?

    当年的老师,是住在家里的,他的画室筑在与正屋分开的院子里。

    谁都知道顾家有几个漂亮的女儿,有时候,在寂静的午后,偶尔会有女孩子们的笑声,滑落到我们的画室里来,那份小说世界里的流丽,跟我黯淡的生活是两岸不同的灯火,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