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_作者:雪满梁园(102)

2019-12-10 雪满梁园

    定权含笑道:“王常侍,本宫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本宫便还是太子,就这么光头赤足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使君去回禀一声吧,就说本宫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臣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皇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玉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兴,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身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牵动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绣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垂边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臣萧定权叩见陛下。”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爱卿,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应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自怀据了一番心思,只待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解他心中所思,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回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的微言大义,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定权似乎并不觉难堪,默默抬起头来,答道:“前月廿七,陛下圣谕斥责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如视辐轮丘山,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陛下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朝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逆据此诬指臣,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奏报陛下,反当着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掼缨,恶言犯上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于肖小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