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华亭_作者:雪满梁园(203)

2019-12-10 雪满梁园

    定权正色道:“臣不敢不打算周全。陛下,万一此人庾死狱中,万一有人要他庾死狱中,陛下和臣要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而且,非但他不能死狱中,更不能死途中,否则陛下和臣又怎样才能向全天下释疑?为求万无一失,臣想派臣的东宫卫直接护送他返乡。臣想要天下人看到,他以庶民的身份,得享天年。这样,谣诼不破而破,天家威严不复而复,纵史笔直书,亦无遗臭之患。”

    皇帝笑道:“这样,你的嫌疑亦不清而清。”

    定权撩袍跪倒,谢道:“陛下圣明。此外,还望陛下彻查此次传谣之人,应以谋大逆罪严惩之,以封天下哓哓疑忌众口。”

    皇帝平淡回应道:“你既说到这里,朕不妨告诉你,其实有人也和朕说,这次流言的滥觞是你的延祚宫。”

    定权一笑道:“他们想必还对陛下说过,臣毫无心肝。——陛下,无论本次与五年前如何相像,有件事绝不会一样,殷鉴不远,臣不会再像五年前,把谋反罪臣的罪孽往自己头上兜揽。”

    皇帝亦笑道:“朕告诉你就是要你不要多心,空穴来风便不叫流言了。那么你知道这丧心病狂的大逆罪人究竟是何人。”

    定权道:“臣前次奏表,就收在杜相手中,上有详述,陛下或可向他调查,以备参考。”

    皇帝道:“你以为是你的兄弟?”

    定权沉默有时,反问道:“陛下以为是谁?”

    皇帝的目光久久胶着在他的脸上,试图从这副他同样无比熟悉也无比陌生的面容上,看清楚一睫一发,一静一动中隐含的情绪;看清楚从前从不相信的因缘果报如何活生生的在自己身上演义;看清楚天道公正,神鬼可畏,报应不爽。

    皇帝凝望他,终于开口道:“前日朝会被你那么一闹,天下都卷进了这案子,天下都知道本案是因五郎而起,那条带子是五郎的告发,那么此事顺理成章也应当是他所为。”

    定权轻叹了口气,叩首再次颂扬道:“陛下圣明。”

    皇帝忽然闻到了他衣袍上浮沉浸染的贵重熏香,那微酸微腥的气息使他一时反胃,他竭力按压,摇头道:“朕不够圣明。自己儿子有这样手段朕不能觉察,自己儿子落到这样境地朕不能援手,尚谈何圣明。”

    定权无言半晌,方毫无诚意敷衍劝解道:“他弑母欺君,这样罪过太过耸人听闻,纵陛下能恕,国法不能,国法能恕,天亦不能。他本已无可救药,陛下亦不必为这样人忧郁过度。”

    皇帝垂下眼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回话,许久后没来由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你妹妹有个姓宋的保母么,你妹妹那时候很喜欢她。”

    定权答道:“太久了,臣不记得了。”

    皇帝又问道:“你知道你妹妹是怎么殁的吗?”

    定权摇头道:“臣也不记得了。——陛下缘何突然问起此事?”

    皇帝轻轻一叹道:“这次的流言,让朕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其实不过是一层窗纸,无奈身在山中,当局者迷。过去朕只是有些疑心,直到今日才——大概朕真的老了,你安枕不虞的时候,朕一夜未眠,因为只要一阖眼,就看到你母亲,你妹妹,和那些不在了的人。”

    定权点点头,未接话,似乎也并未动容。

    一夜未眠的皇帝疲惫问道:“那么你呢,在你的东宫,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定权答道:“臣,正梦、噩梦、思梦、寤梦、惧梦,独无喜梦。”

    皇帝笑了笑,似乎微感兴趣的接着发问:“那么梦醒呢?”

    定权抬起了头,直视天颜,回答道:“醒时有故、有为、有得、有丧、有哀、有生、有死,独没有乐。”

    皇帝微笑道:“无乐?”

    和赵王府中同样的淡白晓色,也公平无私的透过了康宁殿的花窗帘栊,投射在皇太子苍白的面容上。从头至尾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皇太子,凤目中忽有冰冷泪光闪烁。他单薄的嘴角慢慢勾起,冷笑反问道:“陛下应该记得臣当日就说过,事至此无论何果,早是几败俱伤?难道陛下以为臣可独乐?”    在没有朝会,没有商议,没有鞫谳,没有旁证,甚至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廿五日当日,天子以雷霆万钧的态势独断专权,避开中书省下达中旨,言查证赵王萧定楷诘陷储君,在朝宣谣,诋毁先帝及孝敬皇后顾氏,当以谋大逆罪论死,虽国丧大赦,因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为常赦所不原。然因赵王身为皇子,既在议亲之列又在议贵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即下金吾卫,命杖八十,流放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