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不敢回头看,梁妄却瞧见了, 他瞧见了那富有男子跪在雪地里,一边啃着生硬难嚼且血腥的马肉,一边哭着干呕,饶是如此,他也逼迫自己吞下, 吃着吃着,内心的纠结与崩溃渐渐释然,转而成了对食物的忠诚渴望,他吞下了肉,感受着饱腹带来的满足,最终与兽性的自己和解,释然。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战争逼成了人不人,兽不兽的样子,一切与当年北迹攻打西齐的时候,何其相似。
村落里头太乱,梁妄没有留下,只是看着从马车里被人搜寻食物而扔出来血迹斑斑的书籍,有些可惜自己怕路上枯燥,居然带了一本百年前某个诗人的手抄集,全天下就这一个正本。
但他没有回头去捡,拉着秦鹿转身便走了。
秦鹿讷讷地跟着梁妄,她看着路边饥渴地望着他们的难民,也看着那些浑浑噩噩,捧着雪一遍一遍往嘴里塞的人,还有无家可归,只知道跟着人一起走的小孩儿。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稍稍年轻的女子,若是往深处去猜测,秦鹿怕自己想的事情太可怕,会起一身凉意。
走出村落之后,秦鹿与梁妄还牵着。
他们现如今是真正的孑然一身,除了能保暖的衣服之外,什么也不剩下了。
那些带在路上打算吃的干粮,恐怕也早就被难民瓜分干净了。
人只有饿极了的时候,才会做出有违内心道德良心之事,因为当下活着太不容易,而放弃自尊与修养,显得容易多了。
绕过村落,又走上了官道,这条官道不宽,窄窄的大约只能让两辆小马车并排通过。
煜州,是鱼水之乡,也是书墨之乡,本应当是天赐王朝九州之中,最山明水秀之地,十步一画,处处风光。
大寒一过,煜州落雪了,一条长路看过去,萧条且枯索,整条路旁都是树,却也都是枯树枝,明年春暖花开,这些树棵棵都是垂柳,当如烟雨,会很漂亮,不过战争结束前,秦鹿与梁妄恐怕都看不到了。
没有马车代步,秦鹿与梁妄步行的速度也被风雪减慢了许多,走到半路遇见一个茅草凉亭,两人走了半天,还是选择暂且休息一会儿。
坐在茅草凉亭内,秦鹿靠着梁妄的肩,回想起自己以前也来过州水城外的田粮镇,大约再走一个时辰左右就能到了。
田粮镇之所以叫这个称呼,便是因为四周遍野尽是良田,因为土地肥沃,每年的产粮都比其他地方多处许多。
秦鹿记得以前在轩城,米铺的老板若说他的米是田粮镇出来的,必然是贵出其他米一些。
如今还未到田粮镇,便阴风阵阵随着风雪而来,吹在脸上,似乎还有隐隐未散的血腥味儿。
许久未经历的战争,安定了不过百年就重新纷乱,叫秦鹿回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她也曾身穿铠甲披肩上阵,独独一人赤诚的热血,其实救不回一个衰败的国度。
以往是因为西齐皇帝昏庸,而今,却是因为他人觊觎。
歇好了之后,两人继续上路,才走到田粮镇的镇口,秦鹿便能察觉到从镇子里传来的丝丝凉意了。
那不是冬日的风吹出来的寒冷,而是有无数魂魄积攒而成的怨气,连带着周遭冬花都不开了。
秦鹿与梁妄一同进入镇子,她也是鬼,只是披着一具人身,并无生气,也激不起这些鬼魂的回应。反而是梁妄,即便曾经死过,却也依旧以道仙的身份活过来了,他是半人半仙,亦或者可以说是半鬼半仙,身体里尚且残留着一丝生气。
因为他的身份,那些稍有意识的鬼魂不敢靠近。
镇子里的尸体如那欢意茶楼门前的男人说得一般,有许多人的死相看上去是一瞬亡故,毫无防备,唯一不同的便是那个男人只看到了一条街上的尸体,而整个镇子里的尸体,大约有上千人那么多。
秦鹿一直牵着梁妄的手,每看多一具尸体,手中的力气便加重一分,直到她自己都记不清究竟看见多少个死人,才感觉到了从内心生出的无望与悲哀。
这些人中,还有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