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鉴于十九郎对她的无私相助,她还是很厚道的,没笑出太大声来。
转而笑道:“咱们女人家也不见得便修不得织机了。你们今日下工后,把散落的零件收一收,擦干净,明天我来试试。”
几个人同时“呀”了一声。夫人连这都会?
罗敷抿嘴不多说。舅母家里那架织机,就是战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她依稀记得,阿舅张大响本行是木匠。他面对一屋子烂木头,灰头土脸的摆弄了好几天,在看热闹的邻居们自相矛盾的指点声中,终于让那织机一点点的成型。磨去倒刺,擦拭干净,竖起来,穿上线,织出布,羡煞一众邻里妇人。
当时罗敷年纪小,站在旁边看,好奇地观摩着阿舅的一举一动。
这是生活所迫。当时一家人在邯郸刚刚落脚,就有官府悍吏来催赋税。钱粮自然是交不出,那就只能用布帛来抵数。思来想去,也只有修复织机这一条路。
后来织机及时修好了,舅母不太熟练地上机,一织就是好几个时辰。罗敷踮着小小的脚,帮她把乱线理顺,提醒她跳线脱线的错误。趁舅母休息的时候,也张开手臂,帮忙织上几寸。
日夜赶工,终于在悍吏第二次来拍门的时候,交上了两匹马马虎虎的布。从此那织机成为了家里最珍贵的财产。
她想,阿舅也是大字不识,当时的年纪,也不见得比这位胖阿婶大;他能做到的事,女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
冒充主公夫人也有冒充主公夫人的好处,让她在女眷当中,无中生有的获得至高威望。
她再严肃吩咐一句,众女便再无异议,赶紧保证:“好好,明日等夫人来修织机。” 罗敷在纺织工坊里耽了一上午,觉得差不多了,轻声嘱咐明绣:“带我去看看蚕舍。”
昨天逃跑时经过蚕舍,昏暗中瞥了一眼。蚕舍大归大,死样活气的没一点生命力。
当时王放还得意地夸口“这地方也归我管”,气得她想翻白眼。
照他这养法,幼蚕们根本活不过第二眠。
罗敷习惯使然,心心念念这个蚕舍。千万只蚕儿的命运就等她去拯救了。
明绣听她这么一吩咐,也心知肚明,轻声笑道:“养蚕的阿婆年前刚刚去世了,暂时没有接手的。现在是十九郎‘自告奋勇’。夫人赶紧去瞧瞧吧。怕是过几个月,咱们就没有丝线可用了。”
跟着明绣,顺小路走了一阵,忽然看到路边一个独门独户小庭院。门上挂着一把锁。门前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佝偻老人,似乎是瞎了一只眼,慢慢扫着地上的灰尘和落叶。
罗敷不由得驻足看。明绣倒是不以为意,解释:“是主公以前的卧房。他走的时候锁着,后来就一直锁着啦。扫地的是眇翁,是主公的家仆。”
眇翁拄着扫帚,睁开完好的那只眼,将罗敷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夫人”,一句话不说,毕恭毕敬地拜了下去。
罗敷赶紧去扶住,“老人家,免礼。”
装也要有个度。让十九郎拜一拜没事,权当帮他锻炼体格;这位眇翁年纪至少六十,让他蹲下哪怕一寸,她良心不安。
也不知眇翁耳背不耳背,听到没有。
老人只是笑笑,走开几步,继续专心致志地扫地。不时弯腰,吃力地拔掉杂草。
罗敷朝那庭院看看,后知后觉地有些惊讶,问:“主公的卧房——你们就没进去过?”
明绣吐吐舌头笑道:“主公严禁旁人擅入。以前主公在时,有两个新来的仆役不懂事,未得首肯便进去打扫,让主公轰了出来,被罚扫了三天的厕所……”
她嘻嘻一笑,在回忆中沉湎片刻,才道:“嗯,不过夫人你又不一样。主公没给过你钥匙?”
罗敷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敷衍过去。
蚕舍里空无一人。意料之中。
王放“公务繁忙”,又是喂鸡又是牧牛,眼下不知在何处浪,留着一屋子幼蚕独守空房。
罗敷一进门就开始摇头,瞬间看出了五六七八道缺陷;温度不够暖,桑叶不够嫩,切得不够细,水汽不够均匀,有些竹笼排得太密,有些箔板又太稀疏,蚕粪也打扫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