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青_作者:林格啾(408)

2019-12-31 林格啾

    我埋在阿青怀里,只是一个劲哭着问她:“阿青,你会不会怪她?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怪她?”

    阿青默然片刻,揉揉我的头发。

    “怪过的,我怪过她。”

    她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两个,她们都要为了所谓的‘爱情’放弃和糟践自己的命。我的朋友也好,我的女儿也好,她们为什么都从来都不去想一想,我们这些留在世上的人,因为她们的离开,会有多伤心?……可是阿星,后来我想通了。”

    “每个人活着,看到的,经历的,都不一样。我们不是她,就永远没法切身地体会,活在一个没有指望的世界上,该是多痛苦、多痛苦的事,和爱她的家人朋友们告别,需要多少的勇气。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其实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怪她们了,后来想想,阿青,其实我那些怪,也不过就是痛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她们原来一边笑,一边又偷偷在角落里流眼泪而已。我怪自己,明明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劝劝她,告诉她,没了爱情不会死,人这辈子还有很多很多可以指望的东西?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柏河还在,也不会希望她用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阿青的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但是阿星,谁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阻止悲剧,你知道吗?再后悔也没办法回头了,从她闭上眼睛那一刻开始,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不让悲剧重演而已。”

    所以,我最最喜欢的阿青啊,她才会把所有的难过和悲痛都一口咽下。

    她要她的孩子们,孙儿们,都沐浴在爱里长大,她要她的丈夫走出过去,要一个圆满的家。

    她紧紧地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像孩提时把我抱在膝盖上,一次次地教我说话,教我喊“阿妈”、喊“外公”、喊“阿青”那样。

    她说:“所以阿星,谢谢你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的眼泪淹在她的颈边,泣不成声。

    那之后,我其实常想,或许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惦念着记恨着,把某件事放在心上十几年,其实说到底,小的时候想要一个“真相”,等到成为大人了,要的却不过只是一句理解。

    在阿青的默许下,那一盒剪报成为了我的“所有物”。

    我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把那里头零星的信件一个一个字看完,翻来覆去,好似也就此看完了我父母短暂却也盛大的一生,那种复杂的感觉无从形容。

    却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找到了生命的来处与归途,再也不用只是羡慕着旁人家父母双全的孩子,而默默失落于,我从未参与过我父母亲一星半点的生活。

    再后来,阿青也告诉我,虽然我父亲的陵墓并不对外开放,但我母亲就葬在上海。

    在外公和阿青的陪伴下,我去她墓前拜祭过几次,在她“与本人不符”,相当素净的白玉碑旁,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我也去过一趟香港,远远看过一眼我素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奶奶很慈祥,看我的第一眼,似乎就认出了我,但是或许是出于保护,因为他们身份的敏感,她只是往我手里塞了满满当当一个首饰盒,便搀着爷爷离去。

    外公很好奇,闹着要把首饰盒里头的金手镯给我戴上,阿青拍开他的手,他便独自生着闷气,不一会儿又凑过来,孩子气地咕哝着:“我也给你准备了很多,阿嫣,爸爸给你准备了山一样的嫁妆。”

    顿了顿,又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笑着:“阿星还是小朋友呢,不急着嫁人,等她长大了,我也要给她准备很多很多嫁妆,不管她嫁到哪,都有底气说话,谁也不能欺负她。”

    阿青掰过来他的脸,“那你仔细看看,这是怀瑜还是阿星?”

    外公看了我好半天。

    末了,却眨眨眼,笑了,皱纹挤在一处,眼神倒亮堂堂的。

    他说:“……当然是阿星啊,阿青,你真笨。”

    原来阿尔茨海默症的患者,并非永远的痴儿。

    他们总能在片刻的清明里,抓住一瞬而逝的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