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格_作者:浮云素(623)

2020-02-15 浮云素

    “对顽劣的孩童,只能用粗暴的手段报复。”

    “失陪了。”说完后,他装模作样地鞠躬,“接下来还有场考试。”

    夏目漱石记得,今天是东大开放少年班招生考的日子。

    “我是太宰君大学时代的老师,准确说我还是他修士与博士时代的导师。”他对津岛修治说,“按照太宰君的遗嘱,在他死后,我会成为你的新监护人。”夏目漱石是位巧言善辩的人物,你很少从他口中听见如此干涩又不经修饰的言语,“怎么样,修治君,你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吗,还是说……”

    小孩突兀地笑了一下,近乎于“呵”的气音在房间里回荡,夏目漱石听后不知道在想什么,低头沉默不语。

    “原来如此,就连你们都判了他死刑吗?”津岛修治说,“哎呀,看来太宰先生真没救了。”

    夏目漱石近些年与太宰治的交流不少,只可惜他们的通讯永远在谈国家大事,广义上的国家,有国没有家,私底下的事,太宰治从来都报喜不报忧,他只知道最看重的得意门生收养了本家的小孩儿,却连他不肯称成年人为“太宰先生”都不知晓,纵使修治君说了“太宰先生”他也听不出什么问题。

    夏目漱石不想说也说不出“请你节哀”“我很遗憾”,他终身未婚,没有小孩,只将些学生视看作半个孩子,在学生中太宰无疑是特殊的那个,他对他视若亲子。

    他把十多岁的太宰治捡回家,像是从街上领了一条孤零零的野狗,之后几年孩童成长于他的书房与课堂间。

    自己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就无法说风凉话,他失去了大半个儿子,津岛修治失去了大半个父亲,又谁能安慰谁。

    “我知道了。”津岛修治说,“既然这样,我就一个人住吧,太宰先生的话应该交代了不是?譬如说’我能独自料理生活之类的话’,他大概不会想给我找个看护人。”在上幽灵船之前,津岛修治绝对不这么看,但下船后,纵使缺乏精准的记忆,当时的情感波动却保留下来。

    “是的。”

    “那请让我一人独居吧。”他蜷缩回被子里,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夏目漱石走了。

    津岛修治从床上爬起来。

    他爬下床,打开窗户。

    八月多的横滨,已经很炎热了,中午温度高达三十六七摄氏度,窗外黏着的热气上有丝丝缕缕的海腥味缠绕,于是这里的夏天不仅炎热还潮湿,他认为自己泡在海水缸里,有人在钵盂的底部添柴烧火。水温不断升高、不断升高,介于沸腾的零界点,蓬松的黑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形成丝丝缕缕一条一条,贴在他的额头上,偶尔还能看见几滴汗珠顺着光滑的脸部线条滑落,没入宽敞的衣领中。

    [好热。]

    想起生死一线时的灼热感,是什么时候体会到的,在船爆炸之际,在火海之中。

    [好热啊。]

    他捂住了肩膀,身处火海之中,不可能不受伤,区别只是轻重罢了,他的左肩头有烧伤,不很严重,但烧伤附带的疼痛就像是潮湿的热气,缠绕他身。

    夏天实在是不适合受伤的季节啊,天热导致感染较其他时节高发,对伤者而言,修复伤痛要难上很多倍。

    真是苦夏啊。

    他的呼吸不大顺畅,是因外面的空气闷热而潮湿,还是因夏目漱石刚才讲得一番话?总之,津岛修治君的脊背崩得很直,过于直了,他同被拉伸到极致的琴弦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

    “哗啦——”他猛地抄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冰冷的水洒了一地,右手高高抬起,以能够使出的最大力气向墙壁猛地扔过去。

    “咔嚓——”

    杯子碎了,碎得四分五裂,体无完肤,它的碎片四处迸溅,却没有伤到津岛修治,瘦竹竿一样的孩子捂住自己的脸,跪在地上。

    织田作之助听见了一声哀鸣,不是含哭声的哀鸣,而是凶猛肉食动物小时候,因失去庇护他的父母而从灵魂深处发出的鸣叫。

    他把两张花火大会的门票收起来,转身,离门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