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忽地问:“你这饭里不是有麻药?”
团脸男子面不改色,笑道:“饭里有麻药又怎么,吃饱了正可以睡个踏实嘛。只要买了命,睡醒了脑袋准还在脖子上。小和尚若是不喜欢,鄙人也可以提供解药,你看我也吃了饭,不还好好站着?”
无伤没说话,只回头瞧了眼方天至。
方天至正捏着半个窝头,见众人目光都瞧过来,便道:“阿弥陀佛,施主莫非要杀那书生?”
团脸男子笑道:“怎么会?杀了他不过脏块地方,不值当的。他身上一定有大官司,绑了他送去六扇门,说不定还领一笔赏钱。”
方天至眉头微微一松,笑了笑道:“那贫僧就放心了。”他仍趺坐不动,甚至顺手倒了些酱菜在窝头上,口中缓缓续道,“贫僧是绝不肯拿钱买命的,也不忍见那老妇人拿钱买命。既然坏了施主的规矩,施主手边有刀,不妨试试能不能拿走贫僧的命。” 方天至待人向来是温逊而和气的。
无伤与他相识至今,几乎从未听他开口说过一句重话,哪怕对大慈大悲亦然。但此时此刻,他对船主的态度实在不能说很客气了。
无伤虽捧着碗,却忽而不大饿了。
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天至,像是好奇他打算怎么办。
陈船主也在迟疑着,他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看来,方天至的话轻慢极了,甚至称得上狂妄自大,但这不仅不让他感到生气可笑,反倒令他心中微微惊疑不安。
打出道以来,陈船主见过太多喜欢逞能的出头鸟了。但像这个和尚一样盘腿坐着不动,跟他说“来砍我试试”的,却还一个都没有。俗语有言,多大的盘子装多大的菜,这和尚若没点本事,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岂敢口出狂言?
陈船主将那双黑豆般的圆眼睛睁得更圆了。
他又仔仔细细将方天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和尚一身洗得发黄的土竹布僧衣,两脚沾泥芒鞋,肩上的补丁包袱空瘪瘪的,眼见只装了干粮和换洗衣裳——是个穷鬼无疑。可这么穷的和尚,平素吃糠咽菜,饱受疾苦,怎会有一张丝毫不见风吹日晒的脸孔,一双洁白似牙玉的手掌?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很年青的和尚,确切来说,是一个很年青的男人——
若将他当做一个年青男人来看,他已英俊到了令人见之难忘的地步。
像他这般英俊的男人,纵然是个出了家的和尚,也不大可能会受穷的。
那么他出现在这条破船上,岂不是怪上加怪?
陈船主暗暗臭骂着已死的麻子,一面默默扫视着方天至,却见他朦胧盘坐在一片霞光之中,仍安之若素地用着饭。思来想去一番,他和气笑道:“鄙人敬重大师,岂忍轻易刀兵相见?您有慈悲心肠,却也须知凡事量力而行……”他说着,缓缓袖起两手,眉头微聚地斟酌了片刻,余光瞥见有个水手从舱里搬了空箱子上来,便唤住他道,“那个谁,你会用刀子不会?”
那水手将箱子放下,往衣襟上擦擦手汗,道:“会一点。”
陈船主便点点头,朝书生抛在地上的长刀一努嘴,道:“拿了这把刀。”
水手弯腰去捡。
在他右手握住刀柄的那一刻,陈船主忽地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默不作声地向他随手一抛。
黄昏将去。
满船金光中,忽又多了一道光。
那刀光一闪,水手在空中一捞,老实巴交地摊开左手——他的掌心正躺着三块碎金子。
刹那间,他竟然已劈出了两刀!
陈船主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还行。麻子死了,往后就你来替他。”
那水手喜不自胜,举着刀挠了挠头,嘿嘿道:“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陈船主四下一望,老妪照旧瑟缩在角落里,目光呆呆的,仿佛早吓傻了,而余下两个客人里,小和尚正面无表情地端着饭碗,大和尚则仍津津有味地吃着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