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意难平。
她这把年纪了,多活一天也是多浪费一天粮食,怕什么打击报复?这起子无情小人,她今天得把他们骂服气了。
不仅要当面骂,还要变着花样骂,还要给他们骂出记忆和教训,骂得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随波逐流,落井下石!
她知道今日得罪的不仅是群臣,还有皇帝,口口声声,亦在责他看似温厚懦弱,实则凉薄。
闻老太太看着表情淡淡的皇帝,心中冷笑。
既然是温厚宽慈闻名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因为一位瞎眼老妇为受怨孙女张目,怒骂群臣便降罪罢!
“老妇眼盲之人,半截身子已埋黄土。想来便是今日宫中为孙女说几句的机会,也难再有。但一朝为臣,官声如何,自己知道,百姓知道,三问书屋的贫苦士子们知道,未来百年之后,便史册不载,民间散卷知道!”
众臣霍然抬头。
皇帝眼眸一跳。
所有人瞬间出了一身汗。
文臻很早就开始办三问书屋,如今已经不知道办了多少间,恩泽士子无数,这些穷苦书生,想必都视她为恩人,一旦得知她被冤枉,被亏待,可想而知,会流传出多少影射当今的话本传奇,而这些话本传奇,自己想必也要扮演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百年之后,都要在人们的嘴皮子里车轱辘嚼!
史笔如刀,士子手中笔也是刀!
所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那是枭雄心性。对于大多数苦读十载效力皇家的官员来说,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要务。退一步,宁可籍籍无名,也不可遗臭万年。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站起,竟对着闻老太太微微一揖:“闻老夫人一席话,朕听着,汗颜无地。老夫人女中豪杰,见识卓越,真真是今日殿前的祥瑞。您一席话,朕和诸臣,都会铭记在心。”
众臣大惊。皇帝素来宽仁谦和,但这番当殿行礼举动也前所未有,众人急忙转身,跟随着皇帝向闻老夫人行礼。
皇帝又道:“只是朕也要代诸位大人向老夫人解释一句,文臻所涉案情,也需要时日辨别查明,诸位大人并非谄媚阿谀无骨之人,只是朝堂之事需持重深省,从长计议。诸卿都为朕肱股之臣,无论于朕内心,还是将来千秋史笔,自有美名流传。”
老臣们眼泪唰地流了出来,都凄声喊:“陛下!”
大殿之上头磕得邦邦响,臣子们齐刷刷跪了,红着眼睛不住磕头。
得皇帝亲口维护,代为致歉解释,这是千古未有之恩遇,众人此刻心中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即剖出丹心,为陛下死上一回,才能诉尽心中激越澎湃于万一。
得明主如此,此生夫复何求!
闻老夫人也深深吸一口气。
并不是为了皇帝纡尊降贵这一揖,她多年前便和还是普通皇子的皇帝打过交道,多少知晓一些他的脾性。她只是有些懊悔。
本想骂醒臣子,为孙女儿日后铺路,未曾想这也能被皇帝用来市恩。
明明是皇家无情,亏待功臣,最后却令皇家得益,文臻却可能因此要得罪人了。
她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这一届皇帝如此宽慈仁厚,史书必将留美妙一笔,而继任者的压力也就随之增大,比如经过这一届仁厚之主的大臣们,能接受宜王殿下那样的主子么?
好在,殿下无意于皇位,自然也就不必担心殿下为皇位步步艰难,牵连孙女儿了。
她退后三步,深深躬身,“老妇于金殿之上狂妄僭越,大放厥词,都赖陛下和诸位大人宽慈。老妇今日冲撞陛下,但有罪责,皆由老妇人一人担当,还请勿要牵连老妇那完全不知情,还在西川遭受追杀掳掠,下落不明的孙女儿……”说着两行泪已经无声落下。
这老妇人一直刚硬铁直,打得大臣,骂得皇帝,砸得金殿,揍得刺客。此刻落泪,众人更觉震动。李相当即上前,扶起闻老太太,低声劝慰。上头皇帝已经道:“老夫人放心。朕这就令姚太尉发文西川临近并州承州郡尉,调拨当地军队寻找解救文臻。至于你等今日朝堂所告之事,涉及皇族的,由宗正寺主理调查;涉及凶杀之事,由大理寺查办。”他顿了顿,缓声道,“太子,就先在东宫自省吧。东宫诸人一并自省,无朕旨意不可出宫一步。待有司调查清楚所涉罪状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