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人不少红了眼,霍钰直接咬牙趴倒在石桌上。
就连替她接生的产婆后来都忍不住私下打听,问这姑娘受过什么罪,为何喊起来这样揪心决绝。
不过她是该揪心。
因产婆费尽力气从她身下抱出的乃是一个死胎。通体紫黑,一声啼哭都没有,饶是入行十多年的产婆都有些发抖。
一直守在旁的大夫抹了把眼泪,默不作声将孩子扎进了锦绣花纹的襁褓里。
“让我看看它。”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闻人椿伸出了手。她看见了它的小手,寻常小娃娃的手根本不会这样发紫的,就譬如苏稚家的,白白嫩嫩,可爱极了。
大夫不忍心,抓着她的手劝道:“姑娘……咱还是不看了吧。”
闻人椿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脸上湿了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都顾不上了,散乱着头发用力扑向襁褓。
“求求你们了,我想看看它!”好歹在她身体里也待了九个月啊,好歹也是她许久没有拥有过的——亲人啊。
她虽然一直不准备养她,可也期许着喂她吃第一口奶的。
闻人椿最终还是看到了她。
一个女娃娃,头发已经长得很茂密了。
可惜母女情分浅,第一面亦是最后一面。
后来她学会安慰自己。也好,这世道对女子不佳,早死则早超生。
只是想着想着还是忍不住怨天不公。
难道她闻人椿就连一个亲人都不配拥有吗?
旁的人要么天赋异禀,出生王公贵族,次之则能否极泰来、逢凶化吉,可为何等待她的永远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
她上辈子是有多穷凶极恶,为何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好事落在她头上。那为何还要让她做人呢,不如做只小白狗,死在故事最开始,死了也不知何谓悲惨低廉。
为何她还没死。
半个多月后,闻人椿突然下地,她好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很快理好行囊。离开之前,她留下一封短短的信,大抵是要众人不必挂心。
多的话她也写不出,毕竟霍钰教她的字并不多。
可惜推开门,就与霍钰撞了个正着。
她有一丝惊讶,原以为霍钰的耐心用尽,不会再与她纠缠往事。谁知他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圆,说今日是立冬,要不要尝一个汤圆再走。
闻人椿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面子。
两人谁也没觉得奇怪,就站在这高高的门槛两边吃完了一整颗红豆馅的汤圆。
他问好吃吗。
她点点头。
他问要不要再吃一个。
她又摇摇头。
她看见有泪珠砸在汤圆上,汤圆都被砸扁了头上的尖尖。眼泪不是她的。
可他这又是在做什么呢?闻人椿心想。
“主君。”
“嗯?”他无意装出可怜样子,别过头擦了擦眼睛。
可是闻人椿后来一句话,教他无法不潸然泪下。
“那日你来救我了,我知道的。”
山崩地裂,暴雪纷至沓来,不过如此。最怕他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她却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眼睁睁看着霍钰伤心痛苦, 闻人椿只有一句“我不恨你,真的”。她的语气就像最初般诚恳。
霍钰在那一刻宁愿她欺骗、甚至她报复。
那样他们还能彼此纠缠, 不必重逢之后继续离散。
站得有些久了,行囊都滚到了手臂半截的地方, 闻人椿将它往肩上提了提, 无意中瞥见霍钰手上那碗汤圆, 不知不觉间已经没了热气, 糯米皮子上都结了一层霜。
她心想,果然是立冬啊, 天注定的四季兜转,一刻不会歇。
她默默往前伸出半只脚,去意已经十分明显。
霍钰知道留不住, 侧过半个身子为她让出一条路。
“主君, 籍契……”
“你的籍契……”
两人在此时竟然有了教人哭笑不得的默契, 闻人椿垂下脑袋, 由着他先说。
“你的籍契还在书屋里, 让我拿给你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只好让它在风中发颤。
闻人椿低声谢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这段去往书屋的石板路, 他们都曾走过很多回,多到纵使蒙上眼睛,都不会走错。她在这里为他撑过伞,像所有深爱夫君的娘子一样嗔骂他不知体恤身体;他会趁往来没有小厮女使的间隙,不顾腿疾, 突然将她横抱起俯身亲了又亲,吓得她想叫又不敢叫,只好红着脸往他怀里钻。
不过大多时候她都是默默地站在这儿,看着他远去,看着他靠近。
看到不想看。
看到不能看。
这应是他们此生同行的最后一段路吧,想到这儿,闻人椿心上也有些怅然。当年拼死拼活一步步退让,只求能与他共成家庭过一世,如今斗转星移,心甘情愿年年岁岁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