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而又闻言安慰道:“且去睡吧,时辰不早了,上回先生不是说你文章有进益了,不要多想,总有你的出路。”
郭向北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自小就跟在军营边上长大,本以为定能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谁知长到十来岁了,忽然被父亲押着去州学读书,本就不喜欢,又不擅长,背书比挨打还苦,却又不得不咬牙走文路。
他不是蠢的,郭家在朝中处境微妙,今上的忌惮之意,纵然隔着千山万水,光看父亲同长兄的紧张就能感受到,是以不会在这等大事上耍脾气。
可读书,实在太苦!
苦得他快扛不住了!
***
难得回一趟家,却是事事都不顺。
郭安南挂着心事,一夜都没睡好,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就急急爬了起来,跑去前头找父亲。
郭保吉还要去点卯,见得儿子过来,也没空搭理他,只吩咐道:“回去之后,把清池县从前圩田的宗卷翻出来看一看,好生熟悉熟悉,将来也好管起来,有了这一桩事情,再添一两样,等到明年考功,你就能转官了。”
郭安南辗转反侧了一晚上,此时忍不住一鼓作气地道:“爹,咱们当真要修这宣州大圩田吗?”
郭保吉往外走的脚步不变,只转头看了儿子一眼,道:“昨日那裴继安说的,难道你没有听到?”
如果能把那圩田按着图绘落地,能增田亩、添赋税、引水利、丰人口,样样都是自己的政绩,为什么不修?
郭安南急急道:“爹,虽说宣州曾经也有圩田,可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自太祖建朝之后,当地官员个个都知道此处从前有圩田,却是一个都没有出头去修,若非其中另有缘故,谁又会放着眼前的功劳不去捡呢?”
他把自己从先生那一处听来的话干巴巴地转述了一遍。
原来在裴六郎之前,宣州就有过人想要重修圩田,只是折子递得上去,全被打了回来。
朝廷里头不同意修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圩田会影响洪涝时河水排泄,面积越大,影响越大,若是引发水灾,同那点收息比起来,实在得不偿失。
二是圩田边上的堤坝残骸犹在,按着从前的经验,建不得十几年就倒塌。
既是建了也白建,何苦浪费人力物力?
郭安南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项一项同父亲说,自认为已是表达得十分清楚。
“爹,那裴继安不过图一己之私,若是只修宣县圩田,出得事情也影响不大,可若是要爹给他作保,一来朝中肯定会反声一片,不肯同意,二来若是将来当真有了不妥,就要咱们家来担这个责任,弊大于利,又是何苦?”
郭保吉停住了脚步,听得儿子说完之后,复才问道:“你方才说了这许多,不是从先生口中听来的,就是从书上看来的,可有自己去核对过?”
又问道:“昨日裴继安送来的宗卷、图绘、文书,我叫你们仔细翻看,你看了多少?”
郭安南一愣。昨日在荆山脚下的小院里,裴继安同郭保吉说话,郭安南就陪坐一旁,一心都在倾听,唯恐回来之后,被父亲问及时答不上来,倒是收了些宗卷图绘,可转手就递给边上的两个幕僚了,哪里有功夫细看?
他顿时为之语塞。
郭保吉并没有责怪儿子,只是叹了一声,看了看角落漏刻,估了一下时辰尚还来得及,便把郭安南带回了书房。
他挥退左右,道:“我自小就不爱读书,也不怪你们兄弟读不好,也不求你们科举得名,是以特地将你安排去了清池县中,虽是荫庇得来的,到底户曹官是个正经差遣,能见得事情,看得民情,即便郭家往后不能再领兵,靠着这一县一地,你用心做,有我这个老子在后头支应,也不至于扶不起来。”
“可我叫你去到县中,是学做事的,不是学那些个酸腐文人,只知道听旁人说话,先生说的、上峰说的、外头人说的,你可做参考,却不能全然听信——否则你头上脑袋长来做什么的?”
“一样是做事,你看那裴继安,他将荆山脚下河水涨势年年都做了录记,最高处在哪里,最低处在哪里,为了避免水势浸淹,此时做的图绘、方案上堤坝都后退了百丈来建造,另有柳树、芦苇用于抓土护堤,全是用腿跑出来的,也都有据可查。”
“那些个宗卷、图绘,你不曾细看,我却翻了一遍,其中所写,一是靠他那父亲留下的宗卷,二是县志、州志,三是他自己同小谢一地一地走出来的,难道不比外头那些个只会道听途说,或是张口就来,连宣县都不曾见过长什么样的来得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