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周弘殷冷冷地看了长子一眼,“叛国之臣,尽诛九族也不为过,我不过抓其妻、子,未曾将郭家上下一并诛连,已是看在郭氏一门往日忠烈份上。”
又道:“忠是忠,奸是奸,功过不能相抵,郭家妻、子才被查抄,便接连自尽,难道竟不说明其人府上果真疏漏百出,极有问题?”
周承佑登时急了,忙道:“父皇遣人去查抄郭家,去的人言语之间极尽羞辱……”
周弘殷冷哼一声,道:“罪孽之余能做,还连说都不许人说了?”
周承佑待要再说,周弘殷却是冷声道:“你母后说你卧床养病,还要瞒着我去宣太医院院判给你诊脉,我看你这模样,哪里像是有病,倒是把京中动态把得清清楚楚,连郭家情形都了如指掌——谁人给你送的信?莫不是郭保吉的亲友故旧罢?”
他寥寥几句话,先说傅皇后欺君,又说周承佑私下勾结朝臣,当真把周承佑吓出一身冷汗,忙伏地请罪道:“儿臣决计不敢!”
周弘殷哪里肯听,复又冷笑道:“你惦记郭保吉,郭保吉一般也惦记你,听闻他时常在军中同下头士兵说太子仁厚,便是天子不当用了,换得太子上台,更能给他们好处——你平日里,就是这般收买的?”
如果说周承佑先前跪地磕头还有几分做戏的话,此刻却是惊悚至极,疯狂以头抢地,仿若自己的头不是血肉做的,一面磕头,一面辩解道:“父皇!儿臣安能有那等心思……”
他还要继续说,周弘殷却无心再听,道:“你有没有那等心思,只你自己心中清楚……”
正说话间,却听外头有人敲门,那敲门声十分犹豫,其中却又有些急促。
周弘殷虽是气得厉害,却也晓得必有要事,扬声问道:“何事?”
那殿门倏地被推开,一人几乎是滚得进来,跪倒在地,也不敢抬头去看殿中情形,更不敢去看周承佑,只双手捧着一份奏章,颤声回道:“陛下……银台司收得翔庆军中密探来信——郭监……乱臣郭保吉,反了……”
他不但声音颤颤巍巍,口中说着,额头上已然全是汗,阳春之时,背上竟是湿得透透的。
***
翔庆城的州衙当中,郭保吉一手搭在谢处耘的左肩上,另一只手紧紧握成拳,道:“你娘为周弘殷所杀,大丈夫不报母仇,谈何立足于天地?”
谢处耘决眦将裂,手中早将全是田地契的厚信封捏得皱巴巴的,有那么几息功夫,脑子里空荡荡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竟是听不到外头一点声响。
郭保吉的话隐隐约约在他耳边飘,可是飘来飘去,依旧辨别不出其中意思。
郭保吉复又道:“而今家中只剩我你父子二人,但凡你有那一点血性,便不当如此做派,母仇不报,又有何面目作此行状?!”
他一声大过一声,到得后头,如同雷击。
谢处耘却仍旧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手里捏着那信封,将头低着,双目无神,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裴继安原本站在一旁,此刻却是上前拦道:“监司,不如先叫处耘静一静。”
郭保吉双目通红,厉声喝道:“他娘只他一个儿子,死也要把历年积攒的东西给他送出来,他还有脸静一静?”
然则喝完之后,他倒是忽然冷静下来,喘了几口大气,慢慢靠回后头交椅上,挥了挥手,道:“你带他下去吧。”
裴继安并不推辞,拖着谢处耘就往外走。
谢处耘就像是个牵线木偶,自己不会动,一被扯着就动了起来,只晓得木然往外走,踢了什么,撞了什么,全然不知晓,一心只会护着手里头廖容娘给他拼死送出来的信。
两人一走,留在公厅当中的郭保吉就按着眼睛,仰起了头,只过了两息功夫,起身去角落里取了毛巾擦脸擦眼,平静了一会情绪,连一刻都没有休息,便叫门口将外头候着的人一个一个放了进来。
来人几乎全是翔庆军中得力干将,一进门,便有人大声喝道:“翔庆如此情状,我等将士在外拼死冲杀,那狗皇帝在京中吃喝玩乐,求那劳什子长生不老之术,还诬监司通敌叛国,竟至累及家人,监司,我们反了罢!”
这话一出,就如同点燃了鞭炮的引线,一个接一个地往下炸了开来。
“监司,我们反了罢!给夫人同两位少爷报仇!”
“天子昏庸,当有能者为之!”
“我等虽是臣下,却也不是天家养的狗!”
“反了罢!”
“西贼就在旁窥视,那狗皇帝不是说监司率着我等投敌吗?若非我们死守,西北不知已是乱成什么模样,既是他认定了我们叛国投敌,便叫他看看什么叫叛国投敌——而已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让开一个口子,那些个西人就能长驱直入,打到京城去,等进了福宁宫,才好叫那狗皇帝才晓得什么叫叛国投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