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啊,微信说刚下飞机,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家啦,今天路上不堵啊?”
当她的声音渐渐飘近,她言语的内容,她欢欣的姿态,都让忐忑无措在汤倪的心里愈发落下重锤。
每一个字词都变得深涩。
里头人的欣喜雀跃,不断向伫立在门外的汤倪逼近:
“肯定饿坏了吧,我做了你跟佑佑最爱吃的糖醋——”
尚未落定的话音,在门锁扭转开启的那一瞬被截断。
门内人惊惶,门外人慌张。强作镇定对望一眼过后,话锋转而折为客套的寒暄:
“原来是汤倪来了啊……瞧我老糊涂了哈哈,别介意。”
十月底的佘城早已披上寒衣。
背后的晚风里捎携着浅微的幽凉,室内却暖意绵融恍若人间夏。
汤倪被这般冷热温差夹在其中,不能进退。
离家许久的丈夫孩子今日归家,身为贤妻良母的女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们,汤倪当然没有资格介意。
没什么介意。
只是在被主人迎进门时,她不由自主顾虑起应该在门内脱鞋,还是门外比较合适;又后知后觉两手空空没带礼物,是否有失登门的礼数。
终究是多了几分无所适从。
“随便坐呀,像在自己家一样。”
何阿姨随意在围裙上擦擦手,待客的礼貌用语宣之于口,方才若有所觉地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但话已出口。
出口的话语又让屋内二人都怔愣了半瞬。
“好。”并拢双腿端坐,汤倪自然接答。
随后各自收拢视线,移开视线,大家相安无事。
转身进了厨房后,以朴素玻璃杯盛出浅褐色茶汤,何阿姨将饮料端到汤倪面前。
中年女子微然笑道:“柠檬红茶多加蜜,家里最常备的就是这个了。”
一直垂眸的汤倪终于抬头。
掀起的眸眼泛绕波漪,像春水浸润着潮霭雾气,盈盈氤氲的,是细碎的、秘而不宣的、将要透露端倪的怀念。
指尖捏握住冰凉杯壁,她感到手心温度暖热。
心的温度亦是暖热。
原来她还记得啊。
在她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在从前她初为人母的时候。
她的孩子有什么喜好、口味,原来她一直都有保持纪念啊。
已至中年的何阿姨脸上没能耐得住风霜。
风霜的痕迹为她添上慈蔼,她就那样微笑着,温柔又和善地,望向眼前年轻的女孩儿。
然后再启齿,是何阿姨最深刻的回忆:
“佑佑随我,都爱这口甜的柠檬红茶,他爸却老说坏了茶水的原味儿,每次都自己另泡一壶。”
呼吸猝然有一秒种停滞。
一秒钟里,汤倪的眼神却变换了万次。
她仔细凝视着何阿姨。
眸底伏藏着名为“思念”的水波,骤然冻结至干涸,寸寸褪色。从惊愕,到存疑,到克制,到失落。
逐渐涣散,逐渐失焦。
耳边的话语远远近近,她还是听不明白。
她还是不想听明白。
“这次还要多亏了你,佑佑在法国的围棋比赛上得了奖,虽说也不是什么大奖,但做家长的已经很骄傲了。”
当玻璃杯结满水雾,将手掌徐徐湿濡,汤倪才恍然发觉掌心余温已被冰水渡冷。
心又何尝不是。
“佑佑成绩不是很好,只能说中等偏上,我跟他爸为了他升学的事情都愁坏了,不然也不会让他折腾老远去参加比赛。”
汤倪撩起眉睫,默不作声地茫然环顾。
客厅的墙壁上、电视柜、茶几、窗台……所有能摆能挂的地方,放置着各种三口之家的写真合照,笑容绚烂,幸福洋溢。
照片里,佑佑永远被保护在中间位置。
从幼弱男婴长到正茂少年,他的父母一刻都不曾缺席过,清楚分明。
“汤倪,你是大姐,升学这方面你是过来人,你说有没有什么途径能帮……”
徒然“铛”地一声。
妇女喋喋不休的后话,被对方落杯的轻叩声打断,重而有力,决然得彻底。
“够了。”
汤倪收紧湿漉漉的右手,指节蜷攥得发白,“已经可以了。”
细长指尖用力刺穿柔腻肌肤,扎入皮肉之下,掌心处的娇嫩不堪重负,旋即殷红的黏稠微微洇涌,染玷了她的指甲。
“就当可怜可怜我吧。”她眼尾有血丝覆缠,声音涩哑得不成样子。
何阿姨竟在那一刻不敢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