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车时小动作特别多，不停在调整，后视镜角度，空调大小，音响的音量大小，不停切歌。他忍不住说过她几次，让她注意安全，她说自己有重度焦虑症，还要吃两年药，他无话可说，微微转头一直看着路边的风景。
前方两百米有安全带和拨打电话拍照监测，导航是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
你系安全带了吗？她伸手调节下车窗，突然说到。他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你系安全带了吗？她提高音量，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就这么不信任我呢，他眼睛看着窗外，一字一顿地说。她不再说话，盯着前面的红灯，切歌，调整座椅，变成绿灯后，前面的车没有动静，她用力按响喇叭，我不是不信任你，是导航提示了我才问你的，我有焦虑症。他伸手把车窗完全关上，继续看着没有风景的窗外，想到之前某次搭顺风车，司机是个本地老头，说他就不喜欢北京，不像这里空气好，有空就能出去钓钓鱼，另一个乘客说确实挺好的可惜没有山没有海，他放眼看出去，到处都坑坑洼洼，只有齐人高的荒草，四溅的泥水和飞扬的灰尘，比他农村老家还要破败。
车子堵在天桥下的上坡处，前面是一辆破旧的小货车，中间隔着大半个车位，他盯着车屁股看，车牌号是三个六两个八，想看清后车门上贴着的一行字，车子像是刚从废车场偷出来的，坑坑洼洼，后车盖似乎没有关紧，中间裂开一条缝，恍惚了那么一下，他看到后车门突然敞开，很多根尖锐的钢管倾泄而出，将他们扎了个透心凉。人家是京牌的，她叹了一口气，我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有北京的牌照和三环内的房子。他张开嘴又闭上，小货车突然往后滑了一下，他们都吓得坐直身子，小货车冒出黑烟往前开走，她跟着松开脚刹，车子也往后滑了一下，急促到破音的喇叭声传来，她手忙脚乱地换挡，同时踩住刹车和油门，深吸一口气，松开脚刹，开始爬坡。
上坡拐弯，离开十字路口后，她松了一口气，你看，每次都说我，幸好我离它比较远，不然就追尾了，小心不会出错的。他挤出笑容，我不会开车，没资格评判你。你也知道啊，她瞥了一眼说。
可以看见商超的屋顶时，她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发笑，他转过头，什么事这么好笑？她轻轻地摇摇头，再次笑出声来，你真挺厉害的。怎么说？他意识到自己不该问她，听起来就不怀好意。你说说，你凭什么找到一个这么好的女人，长得好看，事业好，自己买了房，买了车，什么都替你配齐了，还替你交社保，你快说说，你当初看上我是不是就算到了有这么一天。
男人深吸一口气，盯着她的侧脸看了几秒，转回头去直视前方。快说说，她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扭头揶揄地看他，眨了眨眼。你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伸出手把车窗完全合上。我是真心羡慕你，她尽量克制笑意，真的太厉害了，你快说说你为什么眼光这么厉害？车子开过一片建筑工地，立着高大的围挡海报墙，上面写着大字，会社谐和筑共风新树明文，这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好像是一种镜像关系。小车开过路口，他回过头去看另一面墙上的字，一个孤独的“讲”，我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他回过头看着她的侧脸说，我做的所有事情不都是你希望我去做的吗，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前几年没有去上过一天班我有说过你什么吗？花的还不都是我赚的钱，社保也都帮你交齐了，而且，我也说过了，我不会花你一分钱……你的废话真多，她打断他，我又没嫌弃你，就是觉得你真的很厉害，找到一个这么聪明能干又漂亮可爱还愿意养你的女朋友。小车压过一个下水井盖，发出哐啷的声响，后视镜里出现一辆大卡车，正试图超车。我不需要你养，我可以养活我自己，你要再这么说，我就打开车门跳出去，他面无表情，心里的无名火苗越烧越旺，想象自己连续被几个大车轮碾压而过。她沉默了一会，等那辆大卡车超过去之后，拨亮右拐灯，拐进商超停车场，我只是和你开玩笑。开玩笑还不行吗？我只想你夸夸我。
停好车之后，她围着车子走了一圈，我的车真好看，你说是不是？他没有接话，点着一支烟，没有等她，往商超入口处走去。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站在原地看了一会他的背影，再次摇摇头，掏出口罩戴上，跟了过去。
离电影开场还有两个多小时，每次看电影都是这样，赶火车坐飞机也是这样，她最少要早到两个小时才不会显得匆匆忙忙。她选一些喜欢的店进去，什么也不买，就是看一看，他没有跟进去，站在门外围栏处等着，也不看手机，走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像个游魂一样，她最讨厌他这种姿态，他知道，本来打算借此表达自己不满的情绪，而后不知不觉就开始走神，浑浑噩噩地跟在她的身后。逛到书店时，她说要进去找一些场景的参考资料，他突然想起应该干点自己的事情，不能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晃荡，你要喝点什么我去超市给你买？矿泉水就好了，她走进书店，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两个店员站在柜台里，面带微笑，此外没有其他动作。他快步走向扶手电梯，广播里正在寻人，一个小孩在找他的妈妈，路过服务台时，他看到一个肥胖的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孩，一直在那骂骂咧咧，责怪服务台的客服暴露了她的隐私，他避开她们，走出商超，取下口罩，快速掏出烟，点上一支，抬起头，对着天上半圆的月亮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一个在空中飘飘荡荡的奥特曼挡住了他的视线，牵着奥特曼的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头，衣服洗得发白，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跟在一对年轻夫妇的身后，看着那个奥特曼，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生活在北京。他转身跟上，小男孩搂着爷爷的脖子，瞪大眼睛看他，做出鬼脸，他举起手中的烟头对着飘荡的奥特曼虚戳了一下，那个小男孩突然嚎啕大哭，他把烟头扔在地上，低头用脚碾灭，年轻夫妇转过身来连连安慰，怪罪老人。他再次点燃一支烟，朝商超另一个入口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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