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无瑕不知道,近年来民间渐渐流传起了一个关于妙严垂光的传说。这是民间百姓为她起的称号,究其本源,大约是当初被时觉佛子称作“妙严天女”的事不知怎地从西佛国传了出去,口口相传,便成了“妙严垂光”。据说道家所崇拜的救苦天尊正是身居青华妙严境,这位女子秉奉救苦之道,妙手仁心,无论权贵贫贱一律一体待之,驭鹿而来,踏云而去,仙踪缥缈,无迹可寻,莫非前生即是妙严境中人?
这些声名虚妄之事,练无瑕向来不放在心上。可江湖每天都在忙着杀人,朝堂每天都在忙着整人,百姓则每天都在忙着生存。总有那么多人会死,也总有那么多人要救要帮,练无瑕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去看梅花,自然几乎没有时间再与剑雪相约赏梅,多数时间只是书信联络。至于一剑封禅,自遇剑雪以来,她便与他更是彻底断了联系。
当然,要想彻底不闻不问是不可能的。剑雪一向低调,江湖上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倒是关于一剑封禅的传闻时不时会蹦出来那么一两件,比如——“阴川蝴蝶君向人邪下战帖在阴川蝴蝶谷决斗啦!”
隔壁酒馆里江湖人满怀兴奋的议论声令练无瑕愣了愣,分神之下没有控制好力道,手中正端着的煎药用的锅子顿时化为湮粉。
阴川蝴蝶君,北域第一杀手,与人邪、剑邪齐名的高手,因极为爱钱,向来有“钱蝶”的美称。一向爱钱如命的杀手竟然一反原则向一剑封禅约战,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一剑封禅搬空了阴川的黄金,要么就是他招惹上了什么要命的人物,雇这位杀手要了他的命。
她摇了摇头。以一剑封禅的个性,显然不会是因为前者。
提笔写了辞别信留给暂时寄住的医馆的主人,又留了赔药锅的钱,她召出青崖,腾云而去,飞到半空却是卡了一下,忽然调转方向,向极北之地的冰川飞去。
她曾在那里种了一株茶树,后来又在树下埋了两瓮美酒,算一算时间,少说也有十四年了。
她曾答应过,要请某人喝酒的。
炎炎盛夏,前一刻尚是火轮当空,不过顷刻便已乌云沉沉,骤然一声闷雷,一袭凉风,雨水便瓢泼而下。
好一阵急雨!
“雨这么大,可怎么赶路?真让人发愁!”练无瑕带着青崖入亭中避雨时,正听见一人道,另一人正要应和,却蓦然收声。不止是那人,亭中避雨的有六人,先前还聊得热火朝天,此刻却不知为何齐齐收了声。练无瑕环视一周,见他们正张口结舌的瞪向自己,当下检查了下周身和背后的青崖,并没有发现异常,也便不再理会,径自寻了个角落,默默的望向檐下绵延垂落的雨幕。
不一时,又有一人用羽扇护住头顶冲了进来,整了整因为淋雨而微显凌乱的衣衫,向周围人团团的一揖,便转身看雨,羽扇轻摇,一副乐陶陶的模样:“哎呀好雨,真是好雨呀!”
闻言,一人忍不住打破了因练无瑕的到来而沉滞的气氛:“这雨哪里好了?淋得人人都成了落汤鸡不说,赶路的人停了脚,做生意的收了摊,不说晦气都不错了!还‘好’?!”
来人摇头晃脑的笑道:“这是施主的道理,却不是贫僧的道理。施主没听说过吗?‘难得一日晴,又遇终朝雨。晴佳雨亦佳,好景随缘取’这晴那雨,皆是随缘,哪个不是好天气?”
“莫名其妙。”那人想要反驳,然而瞥了眼角落一侧不知何时起便瞑目沉思的练无瑕,却只低声咕哝了一下便收了声。
谁知他这厢不再争论,来人却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练无瑕,当下眼睛一亮,益发的得了兴,踱了过去便是一礼:“有好雨却无好酒,实在是败兴得狠了。这位道长既然有好酒,不知可能让贫僧随喜几杯?”
练无瑕睁开眼,满目愕然。众人见状立时炸了:“你这个和尚好没道理!一个出家人不剃头、不念佛,僧不僧、俗不俗的已经很不像话了,还管人家一个正正经经的仙姑讨酒喝?难道疯了不成!”
“不敢不敢,贫僧法号正是破戒僧,不破戒怎敢称‘僧’?”那人笑嘻嘻的道,又重新转回向练无瑕,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晃了几晃,空空如也,“色财气当然不敢沾惹半点,平生只好一盏杯中之物——道长你便舍我几杯吧?”
练无瑕倒不觉得破戒僧喝酒有何十分离经叛道之处。道门的天仙大戒又何尝不严明到了极点?可受持了天仙大戒近万年的玄宗宗主还不是最贪口腹之欲?到了他的那个境界,所见所想所行与凡人自然不同,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事实上令她惊讶的却是另一件事——她确实带了三瓮好酒,不是别的,正是她旧年所酿的寒潭清,此回特意带去送一剑封禅的。只是这酒被她以纳物之法收着,便是哮天仙犬一般的鼻子都未必能闻得出,这行脚僧是如何发现的?见破戒僧满脸央求,她无奈摇头,只得压下心中疑惑,取出一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