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震,一时不敢细想:究竟有多少清白女子惨遭蹂.躏?又有多少耿介之士无辜蒙冤?从朝堂到乡野,阿合马无处不树敌,只因忽必烈的宠信,便恣肆妄为,当真天怨人愤。
我细细体味他的话,半晌不语,待心思定下来,才道:“既然如此,丞相又有何作为?只是以《罪己诏》讽谏圣上?可那剧本,入得了圣上的心吗?”
安童闻言,脸色霎时晦暗下来,自嘲一笑:“公主是笑我尸位素餐?阿合马铨选钱谷诸事不由部拟,径自上奏,已成惯例。我几次奏劾,鲜有成效。至元九年,阿合马所领尚书省并入中书省,我手上事权被剥夺殆尽。若说我虚食俸禄,也不算冤枉。”
我倏然抬眸,恰巧看到他眼中起起落落的神色,毫无保留,坦诚得让我心酸。一时又暗悔失言,垂眸涩声道:“那么……你还有何对策?你也知道,对宋决战在即,筹备军需国用,我父皇是离不开阿合马的……”
“如此,我更不能由他恣为不法。国朝离了他便无人理财了么?任其膨胀下去,待平宋之后,自恃功高,怕是更无从压制了!”
安童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似是已筹谋许久,面色坚定得近乎冷酷。这样的他于我而言,竟十分陌生。我暗暗打量,心下一叹:久历宦海的人,哪里还会是以前的纯白少年呢?
“大战在即,本应勠力同心,朝中再起纷争,怕是于大局不利。丞相如此打算,莫不是也存着一份私心?”
我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出言试探。眼下襄阳已破,守将吕文焕归降,对宋之战最大的梗阻已经清除,沿江而下直取临安不过早晚的事。忽必烈欲图大业,欲求富国,江南这一膏腴之地怎会放过?南宋立国几近一百五十年,朝廷腐朽不堪,败亡是大势所趋。这点我尚能预见,安童又怎会图谋私利而罔顾大局?
我的点滴心思都落在他眼里,他也不反驳,只道:“不错,我的私心,尽在于此。在其位,谋其政。既然身居相位,便不能容人肆意侵夺事权,否则便是朝堂最大的笑柄。且不论治平天下之道,一朝之相若不能为百姓铲除苛暴,我于心不安……公主,臣也想问您一事。天子在位,若只念着一家一姓,一味图谋事功而枉顾黎庶,徒知敛财而不知休养生息,难道不是最大的私心?”
“安童表哥,慎言!”我脸色煞白,忙忙叫他住口——他哪里来的胆子敢如此直言不讳?
他只摇了摇头,唇边蔓延着苦涩,眼神掠向远方,眸色像初春的草原一般苍凉荒芜:“圣上即位二十余年,海内兵戈不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阿合马之流,只顾逢迎上意,从不知爱惜民力,哪里比得上文统先生当年?秦二世而亡,隋亦蹈其覆辙。辽宋夏金分裂数百年,眼下有归于一统的希望,我既渴盼,又满心畏怖……察苏,你能明白么?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知道我真正惧怕的是什么!”
他语气沉痛,似是把掩藏许久的伤疤一点点撕开,痛处依稀可见淋漓血肉。我口舌发干,心里早已翻起惊涛骇浪:如今的时局,不正是到了同秦隋两朝一样的节点?眼下尚不至于此,而任凭阿合马膨胀下去,怕是国运堪忧。
及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只能安慰自己蒙元绝非二世而亡。可若朝政酷虐害民,纵然国祚绵延千载又有何意义?
“我、我明白……”我讷讷道,心里像被掏出一个巨大的黑洞,里面深藏着所有的恐惧,“这便是《罪己诏》的用意所在了……”
“不错,借戏讽谏罢了。我穷尽所能,但凡能打压其嚣张气焰,都在所不惜。只是这戏,怕是说者有心,听者无意……”
“哥哥!”我心头一热,不禁出声唤道,“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帮你!只要我能做的,尽数帮你。你只说要怎么做。”
他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一时动容,怔忪良久,嘴角慢慢涌出酸楚的笑意,眼神也柔软下来:“有你这句话,便足够了。你能回来,便是我最好的慰藉。”
鼻子又是一酸,我眼睛发热,忙生生忍住:“你说的没错,我之前……是在逃避。阿合马苛政流毒天下,时局不幸,所有人都无法幸免,我又岂能独善其身?没有权力,我连朋友都保全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