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怡红院里一群丫头子正围着看袭人得的新衣服呢,晴雯这两天身上不爽利,躺在榻上裹了被子抠指甲,错眼见着玉钏儿提了食盒进来懒洋洋冲屋子里喊了一声。袭人立刻出来迎玉钏进去,玉钏笑了摇头:“我就是来跑腿儿送个东西,太太那边还等着伺候。”说着把食盒交给袭人道:“这是太太单独指了要赏给你的,说是劳你辛苦服侍二爷。”宝玉在里间儿听见,忙不迭过来要拉玉钏进去坐了一块儿玩儿。玉钏如何肯沾他半分?当下摆摆手福了福带着个婆子转身就走。
旁人都知道她是因着她姐姐金钏儿之故总爱避着宝玉,可这宝玉偏天生一股子痴意,见她甩手就走,心下怅然道:“往日里我只想着与你们这一场,他日有去了的时候也能得你们清白眼泪送一送,好叫我不必坠入污泥之中,如今看来亦是不能。有那个人得个人眼泪的,也有这不肯舍眼泪与我的,欢宴百年如过眼云烟,竟也不能够。”说着眼里痴痴的就要滴下泪来。袭人忙上来拉了他道:“那你也忒贪心了,天下好女孩儿那么多,难道各个都叫你霸在这园子里圈着?我们这些叫买进来的还罢了,那还有家有老子娘在的竟都不许回去孝顺?二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宝玉叫她这一劝,也把那些愁丝尽皆抛开,复又高兴起来要看王夫人赏了甚么好菜,又叫袭人换了新衣赏出来看。院子里顿时叽叽喳喳一通闹腾,连外头守门婆子都皱了眉把脸扭得老远不愿意看。
这边薛太太带着人回府,见了女儿不免又伤心一场。她当着儿子媳妇面将把陈夫人赔的契书尽皆交给宝钗,语气哽咽道:“若不是老了脑子糊涂,再不该叫那两个婆子进来。如今妈在一天家里便有你一个院子,若是到我闭眼时候,带过来的嫁妆亦尽数把与你做个防备。今日你哥哥也在,索性两下里分剖清楚。这皇商差事就给蝌哥儿管着,家里老铺子不得动,这几年我女孩儿一力主张开的新铺子便都分与她。将来若是宝姐儿着实为难,你也得去求了林姑爷与你妹子立个女户出来,有那等腌臜专门坑人女孩儿的人家,宁可留在家里不嫁也不愿叫你妹子去跳火坑。”薛蟠也知这次家里遭难乃是宝钗拿自己个儿名声垫底方才逃脱了出去,忙起身冲妹妹作揖立誓道:“妈说分与妹子的便是妹子的,无论嫁不嫁,是愿意留家里还是住外面,都随意,只别和哥哥客气见外。”絮萦亦起身如此说,薛太太方才好受了些儿。
倒是宝钗想得开,手里有钱何处逍遥不得!譬如嫁人之事,若是不嫁比嫁了过得更好,又何必自找麻烦去寻一套枷锁戴着给人当伺候老小的老妈子呢?反正哥哥嫂子都不是那等小气人,等将来家里人口多了便搬出去,她这两年在京中亦置办了不少田地宅子,想来家中不会吝啬一套出来。她这样一想,反倒愈发豁达起来,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连林如海听薛蟠念叨几回都点头赞这宝钗恨不是个男子,必是极通透极有才干的能吏。
这国孝行了一半到三月里,忽有一天贾府下人喜气洋洋来报说是荣府大老爷贾赦喜得金孙,薛太太虽说对娘家终究心有芥蒂,还是替凤姐高兴。忙不迭命管事们往京城周围各大庙宇里去撒了回钱,顺手又请了尊送子观音回来家里供奉。女眷们得了帖子就得预备洗三送的礼,絮萦开了库点出笨重老旧的一些子金器送出去叫铺子里融了打出十二对儿小金鱼留着使。每条金鱼约莫半两重,鳞腮具备,惟妙惟肖。一般往盆里添一对儿把与那收生姥姥便是极好的礼,再有甚小项圈儿、小镯子并锁片之类便都是送与孩子的。
薛太太这次带了儿媳妇并两个姑娘去观礼,也有给凤姐撑腰的意思在里头。絮萦还算是新媳妇,见了小娃儿直往后躲,生怕惊着吓着他,其他夫人们围着看了一圈嘴里只有赞“好”的,倒是未婚的姑娘们一个个好奇凑上去小心翼翼捏捏小孩子的小手小脚。奶妈子抱了孩子在外给人看了许是有一刻钟,复又被凤姐喊着抱回去不错眼的守着。宝钗黛玉和回来看嫂子的迎春一齐进了内室去瞧凤姐,只见人都比去年白胖了一圈,眼睛下面似乎还有圈儿水肿,因此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有甚不舒坦的?”
凤姐这会子还精神短少,平儿在傍边服侍着答道:“为着这个哥儿,奶奶可遭了老鼻子罪。都说头一胎难,到第二胎便顺溜了,哪成想这就是个小魔星,活活熬着疼了一天一夜才肯出来。这不是,到今日还没歇过劲儿。”凤姐靠在迎枕上伸手就去摸摸孩子脸:“这买卖也不亏,好歹得了个哥儿,好生养大,后半辈子便算是有着落了。”迎春便笑了贺她,宝钗黛玉一时觉得插不进话,想着也不好搅扰产妇休息,略坐一坐便就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