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凤姐觉得身上稍轻些,精神尚可,便扶着平儿去给贾母、王夫人请安,贾母、王夫人皆劝她好生将养吧,礼数也不在这一时。凤姐应了又去看邢夫人,恰好这一日贾琏休沐回来在家,一早和秋桐到贾母处请过安,正在邢夫人房中请安问病,听见凤姐过来,秋桐忙起身过来打帘子,笑道:“奶奶这几日气色越发好了。”凤姐不理她,进屋里给邢夫人请了安,见邢夫人斜靠在榻上,嘴里仍是嗯嗯啊啊听不明白说了句什么。贾琏便问凤姐道:“你瞧瞧桌上摆的早饭,太太病成这样,怎么不叫厨房炖些实在东西,好生给她进补一下,虽说如今家里银子紧张,也不至于如此吧。”凤姐忙道:“我怎会疏忽这个呢,原是大夫说太太这病也干平日淤补过甚所致,如今只宜饮食清淡,方才这样。”贾琏听了无语。一时小丫头端了药进来,凤姐忙接过凑到榻旁喂邢夫人吃药,刚吹了一勺递过去,邢夫人抬手打过去,把凤姐手上的碗打碎了一地,嘴里又嗯嗯啊啊的嚷嚷起来。贾琏冷笑道:“你正经去老太太跟前讨好吧,别在这里惹太太生气了。”凤姐嘴上欲要说两句,终究忍了忍与平儿出去了。
这里小丫头忙来收拾碎片,秋桐又端了一碗过来,一面喂邢夫人,一面向贾琏笑道:“奶奶这已经不错了,要不是见今儿爷在家,哪里会过来看太太,平日一句身上不痛快就把礼数都荒了,亏得我日日过来伺候,不然叫白叫爷落个不孝的名声。”贾琏沉脸哼了一声。这里凤姐回来歪在床上,平儿把药端过来道:“这是今儿早上的还没喝呢。”凤姐怒道:“秋桐比那尤二更可恶,专会挑拨生事,不知她背地里又会嚼什么舌根,可恨没有时机能除了她。”平儿忙劝道:“眼瞧着有起色,趁势一气养好了要紧,何必又想这些。”凤姐方接过把药喝了,又嘱咐平儿待会儿让人去库里寻一些纸墨给宝玉送去。
宝玉上次去水月庵看惜春,见她宣纸快用完了,日常供给虽有尤氏命人送去,画画的东西未必有人殷勤置办,于是跟凤姐要了纸墨,带着茗烟到水月庵给惜春送过来。来至庵中,净虚知他又是来看惜春,便引到后面一间瓦舍处,请他自便。只见门头桃木旧匾上刻着四个字:铭尘载光,进去瞧见里面放了两张矮几,几个蒲团,并一个旧木架子上置着香条木鱼经书等物,两个灰衣布履的背影正盘腿伏在几前,原来惜春正在教芳官画画,茗烟把东西放到架子上就到门外等着去了。宝玉道:“四妹妹,我给你拿了些画纸来。”惜春忙起身道:“二哥哥何必这么热的天跑了来呢。”说着给宝玉端过来一碗茶,宝玉接过来一看只是白水而已,路上赶的口渴,端着喝了几口。芳官把一个蒲团挪到宝玉脚边,宝玉也盘腿席地坐下,冲她笑道:“芳官,我听净虚说,你又跟智通吵架了。”芳官冷笑一声道:“谁跟她吵了,我只是跟她辩证而已。”宝玉拍手笑道:“看来四妹妹不只教你画画,还教你识字了。你倒有缘法,竟能得四妹妹垂青。”惜春冷笑道:“我正经还要日日去佛堂做功课,哪里有功夫理她,不过见她连佛经里的字都不认得,缠住了问,教她一两句而已。”
宝玉又见墙上挂满了字画,有几幅枯荷、寒山、晚春山居 、断桥残雪笔法老道,上落着惜春的法号不语,也有几幅画上,或单有一只鸟翻白眼立于苇上,或单有一只虫翻白眼伏于草前、或单有一尾鱼翻白眼吐泡泡,笔触粗放,留白大片,右上角皆歪歪扭扭写着芳官的法号智之。宝玉笑道:“智之师父,你这画风很奇特。”芳官道:“多谢。”宝玉看了一会儿画,又向惜春道:“既如此,你两个不如回到咱们园子里,跟妙玉一同住在栊翠庵里修习,所谓大隐隐于市,何必居在这陋室中,叫人看了心中不忍。”惜春叹道:“就这么着还有人说我,是故意躲了不与三姐姐同去,回去岂不是更遭人褒贬,不如在这里一了百了。”宝玉知她性情素来执拗,就不再强求。这里惜春芳官要去做功课,宝玉和茗烟便蹬马回去了。
且说宝玉和茗烟从水月庵出来,日头已经高升,茗烟道:今儿又是个太阳天,咱们早些回去吧,也别往别处逛了。两人便径直驰马回府,到得城中无意恍见金荣在街上闲逛,只当没瞧见,纵马过去了,宝玉方问茗烟:“金荣也不上学了,他如今做什么呢?”茗烟道:“他个孙子能有什么出息,左不过跟狐朋狗友整日游荡,入不了眼的人物。”这里金荣也瞧见宝玉茗烟过去,心里暗自咒骂:仗着老子的荫封算什么本事,看你能快活到几日。眼见快到晌午,蹭回家去吃饭,他母亲见他又闲逛回来,张嘴数落道:“书也读不好,气性倒贼大,在外面充什么公子哥派头,亲戚给你寻了好好的差事,嫌这嫌那又给丢了,我的一对儿玉镯子无故少了一只,是不是你偷拿去当了。”金荣听得不耐烦,赌气连饭也不吃,甩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