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始终阴沉沉的,走了一日,到擦黑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如飞鹅毛,如搓棉扯絮,下了起来。所幸已见着前边一座市镇远远的灯火。路滑难行。慕容复遂令全军下马,拣个依山伴水的避风所在就地扎营造饭。他身披貂裘,正于营地中来回巡视,忽有副官引着一个侍女过来回报,说公主受了风寒,头重身热,发起寒来。
慕容复赶往帐中探视,果见公主昏昏沉沉睡着,连他进账亦不曾惊动。伸手一探她前额,果然触手火烫,脸上烧得通红,叹道:“这便是认真病倒了。”他伸手试了试被褥冷暖,顺手褪下身上貂裘,轻轻搭在被窝上。
问过病情,知是风寒,当无大碍,幸喜不远处有个市镇,调治药物不是难事,便着人前去请军医过来诊视。军医瞧过亦说是偶感风寒,开了个方子,其中有一二味珍贵药物军中不曾备得,于是打发人冲风冒雪,前去市镇采买。待到药物配齐熬得,更鼓已响过一更。待慕容复忙完手头军务,过来探视,公主已喝完药睡下了。
“她怎么样?”慕容复一面脱斗篷,一面抖落肩上雪花,随口问。
“喝了药睡下了,试着似没有刚才烧得厉害。也说想吃点东西。”侍女给他捧了一碗茶过来,笑道。“将军坐一会儿,奴婢去看看粥烧好没。”
慕容复应了一声,探手一试,热度果真下去了。他是从风雪中归来的人,手冰凉,触上她前额,引得公主在睡梦中嘤咛一声,眉头微蹙,微微地躲了一躲他手。
慕容复不禁微笑,一歪身于榻边坐下。瞧她长长的睫毛映着烛光,在雪白的脸颊上投下深重的阴影,神色似比刚才安详,鼻息微微吹动搭于身上的貂裘长毛。他似想起什么,伸手至火盆上方探了一探温度,遂掉转身去拨火。已半熄的一盆火炭火光渐盛,在他手下重新慢慢活转过来。他住了手。盯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俊秀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将军有心事。”忽听得身后有人柔柔地说了这么一句。听着鼻塞深重。慕容复转头看去,公主仍躺在床内,眸子亮晶晶的,是生病之人的眼睛。就这么瞧着他。
“我有心事,公主亦有疾。”慕容复微笑,起身给她掖了一掖被角,重新坐回去。“这样大家公平。”
公主咯咯笑了几声,安静下来。
慕容复向火独坐片刻,只忖她是睡着了。过了半晌,忽闻她低低地道:“将军。”
“在。”慕容复随口敷衍道。
公主唤了这一声,良久却不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方喃喃地道:“我怕。”
慕容复不意她竟出此言,一怔,转头去瞧她。只见她脸颊绯红,不知是烧的还是被火光映的,遂伸手一探,方觉又烧起来了,想是在说胡话。他轻叹一声,心想一个纤纤弱女子,只因不幸错生帝王家,便要受这家国流离的阶下囚之苦,亦觉不忍。他移身于榻边坐下,顺着她话开解道:“怕什么?有我在。”说话间伸手扣住她脉门,催动功力,度了真气过去。
“……我不怕大宋官家。也不怕远离爷娘。”真气游转过半个周天,公主似乎稍微清醒了一些,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我只怕,就这么死了,就再也不知道我那梦郎姓甚名谁。”
这最后一句说得极低极低,气若游丝。慕容复耳力清明,虽然听得分明,但猜知是儿女情长之事,也不好过问。
刚好这时侍女一掀帘子进来,慕容复急忙向她厉声喝道:“快去请军医过来!”那侍女被他吓得一愣,心知病情有变,转身飞奔而去。
慕容复重新转头来应付公主,却一时想不到话相劝,默然半晌,遂温言岔开道:“我有个表妹,跟你一般年纪。年纪一般不奇,奇的是长相同你也有几分相似。你说奇不奇?”
公主偏着头愣愣地听了一会儿,忽笑生双靥,道:“竟有这等奇事?他们都说我跟我母亲生得似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难道说我们母亲竟是姐妹不成?”
慕容复闻言一怔。他于战场上对阵过西夏小梁太后,虽说是万军丛中远远打了个照面,容貌与这少女却并无半点相似。但面前这少女气息微弱,似乎一条性命就悬吊在他手中一线真气上,他这时哪里有心思去琢磨这些,只顺水推舟道:“你乖乖的。等你好了,我自然让语嫣来陪你玩。”
公主连连点头,悠然想了一阵,一脸神往之色,满心欢喜地道:“待见着你妹子,我一定带她上西夏瞧瞧。西夏可好啦。有白玉一样的雪山。待到冬天,天空是白色的,天空里盘旋的白隼也是白色的。若是白隼儿在白色的玉峰上歇脚,那便看不清啦。便是我们那里再好的神射手也打不下来它。待到夏天,那便花也开了,草也绿啦。我最怕热。我不喜欢夏天。”说到这里,突然略略挣扎,皱眉哀告道:“我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