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轻缓而笃定,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竟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的眼光于众人脸上环视一圈,一个个流连过去,缓缓地道:“萧兄生为契丹人没错。可他在不知自己身负契丹血统之前,难道不是一样为大宋尽忠?为天子开疆裂土?生在契丹还是大宋,这难道是一个人能选择的事情么?再退一万步说,他的身世流离之苦,难道不正是这些种族恩怨、世代倾轧所酿成的苦果?为何非得冤冤相报?更何况,我宋辽自澶渊一盟,至今平息干戈已有八十余年时间,边境通商,民生安乐。何苦又要来煽动这些仇恨恩怨?这么做的人又是什么居心?诸位难道就不曾想过么?”
他这一番话说到后来,似动了感情,语气恳切,众人皆听得暗暗点头,不少人已将一段争强好胜、寻仇挑衅的心思淡了下去。
眼见这一场干戈即将消弭于无形,忽闻一个声音“嘿嘿”冷笑,道:“慕容将军真是好口才,三寸不烂之舌,差一点把老夫都说动了心啦。只可惜老夫年纪大啦,克化不动这一套‘胡汉之争’的大道理。老夫江湖草野之人,只晓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管萧峰是契丹人、汉人还是西夏人,他诛杀恩师,丧尽天良,这笔血债都是要还的,那日在聚贤庄上大开杀戒,在场的大家伙儿也都是见证。今日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将军既然不是父母官,老夫也斗胆劝您一句,不要再多管这桩闲事啦。”
说着闪身走了上来,拈须微笑,面露得色,正是丁春秋。
众人一听这话,转念一想,其中易被煽动、在聚贤庄上被杀死了亲属朋友的却又群情激愤起来,纷纷嚷了起来:“杀人偿命!”“今日不要让他下山!”
萧峰怒道:“胡说!我没有杀我师父……”
慕容复不语,眉头深深蹙起。他刚刚出手干预之前,已将各种可能情形都在心中飞速盘算过一遍,却万万料不到丁春秋老奸巨猾至此,一番恶毒挑动言语,顿将刚刚花了大力气扳转回来的人心又激得向背。
他平素调动军队士气,深谙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心知此刻前功尽弃,再无挽回余地,心中满是功亏一篑的愤怒失望,脸上却并不露出。
待众人喧嚣稍微住了,他将神色一沉,朗声道:“在下虽非父母官,但仍忝列朝班,略通大宋律法。杀人偿命,若案情确凿,告到官府,自然有大宋刑法来处置于他,不管有什么冤情,也当替苦主澄清。说到冤案,我却听说过,那日聚贤庄上,诸位英雄要为难的正是我家婢女阿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纤弱女子。萧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此为侠。他不惜与武林为敌,也要救这一个姑娘性命,此为义。侠义之举,义薄云天,难道却不比所谓的武林正道来得痛快?”
经过刚刚丁春秋这一番胡搅蛮缠,他心知场面已脱离控制,亦再无耐心敷衍,这一席话说得声色俱厉,不再留任何情面,竟将在场群雄全都骂了进去。
群雄闻言顿时大哗。慕容复不再多言,袍袖一拂,一转身站至萧峰身边,从从容容地道:“若有想指点在下一二功夫的,那便上来赐教吧。”
此刻四周强敌环伺,险象环生,人人喊打喊杀,萧峰却浑若不觉,怔怔地瞧着慕容复,胸膛里一颗心又是酸楚,又是欢喜,被各种情感充塞得满满的,似乎要胀裂出胸膛一般,这种陌生况味,竟是几十年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验。他伸出手去,握住慕容复一只手掌,轻轻地唤了一声:“慕容!”
适才他能劝段誉不要慷慨赴义,此刻却半点也想不到跟慕容复说这种话。无论什么话出口都是不妥:不敢赶他走,不忍要他留。“生死与共”太重,“有难同享”太轻。然而言语现在已经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慕容复一颤,定定瞧了他一会儿,忽然动容,轻声道:“萧兄,有朝一日,倘若你得知……”
他话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又回复如常神色,只道:“就这样罢。”轻轻将手抽回。
他们对视一眼,已知对方心意。都知道今日这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了。他与萧峰此时并肩而立,睥睨场中群雄,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模样,又骄傲、又神气,竟将周围强敌视作无物一般,乔峰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复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
丁春秋当下纵身而前,打个哈哈,说道:“慕容公子,萧大王,那就恕老夫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