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终于赶在过年前回了燕子坞。
这对阿碧阿朱来说是天大的喜讯:她们不懂别的,只知如果打输了一场仗就能让公子爷回家过年,那倒也不是坏事。
只可惜宋神宗不这么想。
灵州城兵败的消息传至朝廷,官家夜不成寐,于中夜起身,绕榻而行。
慕容复随刘昌祚返京领罪,一路无话。
到得汴京城外,便与赶着回洛阳向汪剑通覆命的乔峰话别。
彼时天色将明未明,一行人马于万胜门外俟城门开启。等门的不止他们一行:挑菜进城发卖的、赶着猪羊的、运煤的大车俱候于城门外,灯火通明,人声熙攘,好不热闹。
得了这个空档,慕容复骑在马上,趁乱一闭眼。
“慕容。”
乔峰已随蒋长运走出几步,却又拨转马头,疾驰回返,唤了他一声。
“乔兄。”慕容复睁眼。辞行的话均已说过一遍,他不知此时乔峰还有什么话尚未交代。
乔峰催马行至跟前,正要开口,这时人群中忽起了一阵骚动。一个汉子头缠白布,足登麻鞋,肩上担着一挑东西,一步步走了过来。见他到处,人群均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看他挑子里盛的物事却奇怪,并非货物,倒像是一叠叠书信。
那汉子旁若无人,走至城门前,立定脚,将肩上担子放下,放声喊道:“开门!”
此时尚不至启门时分,然而守门兵卒探头看他一眼,随即小跑着过去推开一线城门,放他入去。那汉子不发一语,也不道谢,挑起担子,入城扬长而去。眼见一个孤单单身影在黎明清光中越走越远了。
见慕容复等人面露诧异,一名将领轻轻地出言告诉他们道:
“那是来报边关儿郎死讯的。你看他担子里挑的,俱是名字。”
慕容复闻言,心下剧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随即定一定神,收敛心绪,勉强笑道:“去而复返,不知乔兄有何见教?”
乔峰神色肃然,望着他道:“慕容。我前日问过你……”
“乔兄,若为重提旧话,那却不必了。愚弟心意已决。”慕容复忽地打断他。
闻他此言,乔峰神色一变,又是痛惜,又是不解。瞧了他一会儿,忽然眉头一展,长笑道:“好!好!好!也不枉你我相知相识一场。”说着于马上一抱拳,慨然道:“我属丐帮大义分舵。你若有书信来,只管交予当地丐帮弟子,不管我在何处,定能收到。若有驱策,凡愚兄力所能及的,在所不辞。”
慕容复一怔,随即微微笑道:“乔兄言重了。‘驱策’二字,哪里说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怕接下来几年小弟还要辗转边关。一俟安定,自当传书相告。”
乔峰不语,注视他片刻,一笑,拨马转身径直去了,这一次不再回头。
卧听一会儿太湖波声,心知是再也睡不着了。慕容复披衣起身,绕室行了两步。
行至案前,他站住了,低头静静注视了一会儿案头铺开的地图。上面错落有致,散落着十来枚黑白棋子。
日间与四位家将谈论西夏边路军事布局,急切间手边抓不到他物,便以棋子替代军马。这放在以前也是平常:指点江山、为复国计,常常一谈便逸兴飞扬,忘了时间,直至夜深。
现在他却懂了:这些棋子的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的面容,和他们活生生的喜怒哀乐。
慕容复悄然立于案边,一动不动,面上无喜容亦无悲容,定睛凝神思忖。不知立了多久,窗纸上逐渐透入清光。
整个燕子坞在慢慢醒来。廊下有轻盈的脚步声,来回奔走。妆盒开闭。热水注入铜盆的声音。外间门扇有人轻轻敲击两声,随即“吱呀”一声启开。使女捧着热水、手巾、衣袍、发冠等物,鱼贯而入。邓百川跟在最后进来,一躬身道:
“公子爷,吉时将至。请公子爷更衣沐浴,属下几个先前往祠堂等候。”
腊月三十,按规矩,要拜祭慕容家前朝自大燕国以下的一众先祖,年年如此。
还施水阁藏于参合庄深处一座小岛之上,四周水道纵横,外人绝难知晓其所在。慕容氏祠堂便隐于还施水阁后一座山丘上,极为机密。山路险峻,林木间掩着一座清净别院,并无牌匾。进得院内,白石甬路,两边密植苍松翠柏,惟正殿上悬一黑底青匾,题有“追慕堂”三字,笔力遒劲。
一早起来,邓百川、公孙亁、包不同、风波恶几个率着家眷,并阿朱阿碧、一干忠心老仆,立于祠堂外候了一阵,便见慕容复于苍翠松柏掩映间,一路翩然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