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说得极慢,一字一顿缓缓吐出,显见是深思熟虑过的。
萧峰再不提防他竟出此语,着实愣了一愣:“怎么突然……”
“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慕容复打断他,“萧兄,到时若你还肯念及我二人今日半点情分,还望也全力以赴。”
萧峰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目光从诧异逐渐变成坦诚温和,隔了一会儿,温然道:“我答应你就是。”
慕容复闻言深深一闭眼,脸上忽有了血色,似了结了一桩大事。
他避开萧峰的眼光,提起酒囊,咕嘟嘟灌了一气。辽国酿的酒性极烈,入口如一条火线,热辣辣一路灼烧下去,顿时引燃胸中那点郁结不平,一场大火,转眼间烧成白茫茫空荡荡一片白地。
他以手背抹嘴,略微平定一下心神,旋即立起身道:“……天色不早了。回去罢。”
☆、第六章
“Space...the final frontier.”
—— 慕容·the world is not enough·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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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秋意来得猝不及防。
早上起床,草叶覆满重重一层白霜,被压得直不起腰。清晨赴御帐见驾,穿过庭前疯长的深草,夏天浓重的露水濡湿绯袍下摆,似乎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围分一结束,夏捺钵的营帐就拔了起来。皇帝的辇队在宽阔的大草原上缓缓前行,追逐早秋雪线一路北上。
越往北走,天气愈发寒冷。回报的探路使烤着火,执缰的双手被冻得皴裂,粗声笑道:“好冷的天!冻得马卵子都缩起来了。伏虎林已下过一场雪了。再往前走,须得把马蹄裹上点儿。妈的!地上滑!跑都跑不起来!才三十里的路,硬是走了整整一天!”
他口中的“伏虎林”便是辽国皇室秋捺钵的所在。之所以有这么个气派名字,是因为传说此地曾有猛虎出没伤人,辽景宗亲自出马为民除害,不想老虎忝见圣颜,战栗俯伏,不敢抬头。这地方便得了御赐的“伏虎林”之名。
辽国四时行在,皆有讲究。春捺钵祭天,夏捺钵议政,冬捺钵万国来朝,秋捺钵的重头戏则是围猎。此时秋高气爽,猎物膘肥体壮,动物纷纷换上过冬皮毛,所得皮子亦是一年中最好的。只不过老虎毕竟是畜生,只怕遇见个把冒失的,不像景宗所见那只一般识大体,一个不小心唐突圣驾,因此伏虎林的重头并非“伏虎”,而是猎鹿。
泺水含盐,鹿性嗜咸,每逢夜间,成群结队至溪畔饮水,故辽人多于夜间入山猎鹿,令猎者衣鹿皮,戴鹿头,天未明,潜伏草中,吹木筒作呦呦鹿鸣之声,吸引牡鹿前来。
雪在飘。
纷纷扬扬,落上战士的甲胄,然而欺不进熊熊燃烧的松枝火把三尺开外,尚在空中,便已被火焰热力融化。
月下猎鹿,人人皆着白袍金甲,火光明灭,映亮契丹武士的脸庞,一个个肃静矗立,脸色严峻。群山空寂,不闻人声。惟有火把在静夜里燃烧,发出“毕剥”声响。
耶律洪基率众人向木叶山方向遥祭,三跪三叩礼毕,仰头喝干碗内鹿血酒,将瓷碗望地下重重一掼,高声道:“开猎!”
他一声令下,身边武士纷纷举起猎鹿号角,“呜呜”吹了起来。号角声落,队型本应四散,至密林中各自追捕鹿群,不料却迟迟不见动静。耶律洪基率亲卫驰出几步方觉有异,勒住马头,厉声道:“都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还不快给朕追!”
说时迟那时快。耶律洪基话音未落,一支箭“唰”地射来,几乎擦着他面颊飞过,“铮”一声重重钉在他背后黄色九龙大纛的旗杆之上,入木三分,箭尾白羽犹自颤抖不休。
“护驾!”侍卫大惊,纷纷呼喝起来,“唰拉”铺开一个圈子,团团将皇帝拱卫于中央。
好个耶律洪基,虽吃了这箭一吓,临危却丝毫不露惧意,扬声怒喝道:“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犯上作乱?”
只闻一个声音朗声道:“耶律洪基!你想做几年可汗?”
随着这话音,军阵分开,蹄声得得,驰出一个中年人,身披绣有金龙的紫袍,肩挎一柄黑漆雕金弓,面色阴鸷,身材魁梧,不是耶律涅鲁古是谁?
乍闻此语,耶律洪基脸色大变。
原来契丹可汗即位时有这样的传统:登基当天,拜日毕,可汗上马,由外戚德高望重之人驭马疾驰,将新可汗颠下地来,御马者及侍从上前,以黑毡包裹新君,再以丝巾勒其颈,令其陷入半昏迷状态,再问他“你能做几年可汗?”待新可汗说出一个数字,臣下就以此数将来验证。传说契丹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正是死在这一问上:他不幸活过了自己即位时承诺的这个年限。